淺時城,下午三點。標準時間。
城市穹頂投下的合成陽光,將街道烤成一片過飽和的金色。這種光線裏沒有紫外線,沒有隨機的雲翳,只有一種永恒不變的、令人安心的暖意。城市主腦的每日公報上說,這是通過分析了三億份人類情緒樣本後得出的最優光照方案,色溫5500K,照度10萬勒克斯,能最大程度促進多巴胺分泌,有效抑制“時間焦慮症”。
但凌輝知道,這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麻醉。真實的陽光,是有瑕疵的。它會在清晨時分呈現出柔和的緋紅,在正午變得灼熱刺眼,在黃昏又染上憂鬱的橙紫。它會灼傷皮膚,也會被雲層遮蔽,帶來忽明忽暗的戲劇感,一如真實的時間,充滿了不可預測的損耗與流逝,充滿了驚喜與失望。而在這裏,完美,即是虛假。
他窩在“昨日咖啡館”的角落裏,這個位置是他慣常的選擇。厚重的隔音玻璃能濾掉城市運行的最後一點微末雜音,又能將窗外的街景和室內的倒影一並收入眼底,讓他仿佛置身於兩個世界的夾縫。他面前,那杯昂貴的冷萃早已冰塊化盡,深褐色的液體在杯壁上留下一圈水汽,像某種無聲的嘆息。他始終沒碰。他的注意力不在咖啡上。
半空中,私用飛行器與公共交通軌道交錯穿行,安靜得像一群深海魚。它們的軌跡被城市主腦計算到毫秒,絕無碰撞的可能。一切都井然有序,精準得令人窒息。街邊建築的全息外牆上,巨幅廣告牌循環播放。最新批次的“赫爾墨斯7型”克隆體,男男女女都擁有着黃金分割的面孔和數據模型裏最完美的微笑。他們穿着剪裁利落的制服,向每一個路過的市民推銷着可以購買的“完美記憶”——一場從未踏足過的愛琴海之旅,附贈價值72小時的“希臘式浪漫”人格補丁;或是一次從未體驗過的珠峰登頂,捆綁銷售爲期一周的“堅韌不拔”意志模塊。
廣告的口號是:“你的人生,本該完美無瑕。”
這世界完美得像個精心編織的騙局。而凌輝,是少數幾個能看到針腳的人。他的目光穿過厚重的玻璃,黏在了街角那個巨大的白色物體上。
那裏,一座龐然的“時塑”被施工幕布整個罩住,只在風偶爾吹過時,透出一個模糊而流暢的輪廓。似乎是一個女人,正伸出手,姿態介於擁抱與乞求之間。市政新聞上連篇累牘地報道過,這是爲了紀念城中那位傳奇的古典舞藝術家伊芙琳。她在一個月前,耗盡了自己的“生命時長”,在萬衆矚目下選擇了“升格”。
“升格”,多麼富有詩意的詞匯。仿佛是羽化登仙,是生命形態的躍遷。但凌輝的工作讓他明白這詞匯背後的冷酷真相:將一個活生生的人,連同他最後的、經過篩選和淨化的記憶片段,一同用生物聚合材料與記憶合金進行分子級別的固化,最終凝固成一座雕像,成爲城市永恒景觀的一部分。市民們對此津津樂道,認爲這是對個體價值的最高肯定,是另一種形式的永生。孩子們會指着那些雕像,聽父母講述他們的生平,就像閱讀一本本立體的傳記。
凌輝卻覺得那更像是一場公開的處決。一場將靈魂裝訂成冊,然後擺在公共書架上,供人隨意翻閱的終極示衆。
腕上的個人終端,極輕地震動了一下。不是那種通知新郵件或社交信息的短促蜂鳴,而是一種更低沉、更具有穿透力的振動,仿佛直接作用於骨骼。它將凌輝的思緒從廣場拉回了現實。
他垂下眼。一道淡藍色的光幕在他視網膜上展開,界面簡潔到冷酷。沒有多餘的裝飾,沒有問候語,只有冰冷的數據流。
【生命時長結算通知】 類型:跨時區位移校準 來源:時空交通管理局(TTA) 事由:乘坐T-73號時隙列車,由“鏽帶”(0.8倍標準流速區)返回“淺時城”(1.0倍標準流速區),途經 temporal distortion field TDF-Gama-4,產生時差校準溢出。 計算公式:Δt=∫t1t2(1−c2v(t)2−1)dt+δzone 扣除:-3.07秒 餘額:214年31天7小時11分鍾4.93秒
那串精確到百分之一秒的數字像一道不斷延伸的疤,橫亙在他視網膜上。二百多年的餘額,足以讓絕大多數市民豔羨甚至瘋狂。在這個時代,時間就是一切——財富、地位、權力,乃至生命本身。人們可以通過出賣勞力、知識、甚至隱私的記憶來賺取時長,也可以消費時長來換取一切物質與服務。有人揮霍無度,爲了一場虛擬派對豪擲十年光陰,一夜之間從坐擁百年變成朝不-保夕;也有人像苦行僧一樣,把每一秒都掰成兩半花,只爲在生命餘額的數字上尋求一絲可憐的安全感。
而凌輝的這筆巨額財富,並非來自交易,而是源於他的“職業”。作爲淺時城唯一的時塑鑑定師,他享有城市主腦授予的最高級別“時間補貼”。這補貼既是薪酬,也是封口費,是他保守那些城市光鮮外表下,關於記憶與永生的肮髒秘密的代價。
他面無表情地動了動手指,視覺信號轉化爲指令,準備關閉光幕。三天前,他從邊城“鏽帶”回來,爲那裏一座即將崩塌的前時代鍾樓進行數據搶救。那座鍾樓是第一次工業革命的遺物,其內部的機械結構和時間刻度記錄了未經“標準時間”統一前的原始時間流逝數據,對研究“時間本源論”具有極高價值。鏽帶的整體時間流速被TTA設定爲0.8倍,那裏的一切都慢悠悠的,仿佛被泡在粘稠的蜜糖裏。居民們用更長的時間去完成同一件事,他們的生命也因此顯得格外漫長而廉價。凌輝在那兒待了標準時間的兩天,感覺像過了三天。乘坐時隙列車穿越不同時間流速的區域,必然會產生校準溢出,這是物理規則,無可避免。
三點零七秒,對普通人而言,不過是心跳五六次,或是眨兩次眼的時間。他們甚至不會注意到自己生命中少了這麼一丁點微不足道的片段。但對他來說,每一次這樣的“溢出”,都是他靈魂上那枚看不見的“錨”又下沉了一分。
那枚錨,是他的天賦,也是他的詛咒。他天生對時間的流逝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他能“感覺”到時間的質感,標準時間區的時間像平滑的絲綢,鏽帶的時間像粗糙的麻布,而時隙列車穿越時空扭曲場時的時間,則像一團糾纏的亂麻。這種敏感讓他成爲最出色的時塑鑑定師,也讓他承受着常人無法理解的痛苦。每一次時間的非正常流逝,哪怕只有一毫秒,都像一根針,扎在他的感知深處。這三點零七秒,對他來說,就像是被憑空剜去了一小塊血肉。
他正要確認扣款,鄰座傳來壓低了的、帶着精心調制的笑意的交談聲。
是一對情侶,正用鑲着金邊的叉子,分食一塊淋滿了合成奶油和糖漿的甜點。那甜點的名字叫“初戀的滋味”,據說其化學成分能模擬大腦在初次戀愛時產生的神經遞質。
“寶貝兒,還記得去年我們在‘遺忘之海’看日落嗎?”女孩的聲音很甜,眼角有一顆精心設計過、恰到好處的美人痣。她的面容是本季度最流行的“精靈序列V2.3”,精致,但毫無特色。凌輝能從她平滑的額角和過於對稱的瞳孔中,看出流水線生產的痕跡。
“怎麼會忘,”男人答得滴水不漏,他的聲音經過聲帶修飾,充滿了磁性,是標準的“魅力男中音”付費音色,“你當時說,那是你見過最美的紫色,像融化的紫水晶。你還說,希望時間永遠停在那一刻。”
“是呀是呀,”女孩幸福地依偎過去,她的動作流暢而標準,是社交禮儀教程裏的典範,“回去我們再把那段記憶同步一下吧,我感覺有幾個細節都模糊了。比如……那片海,究竟是鹹的還是甜的?”
男人的動作有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僵硬,但很快就恢復了自然:“傻瓜,當然是鹹的。不過,數據庫裏也有甜味海水的付費補丁,你要不要試試?只需要支付3個小時,就能獲得全新的味覺體驗,還能解鎖配套的海豚共遊劇情。”
凌輝的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無意識地刮擦了一下,發出一聲輕微的噪音,像一聲冷笑。他認得那個女孩所屬的克隆序列,上周她還和另一個男人坐在這裏,談論的是一場在雪山舉行的虛擬音樂會。她當時說,她最愛的是雪鬆凜冽的氣味。而那個男人,凌輝也認得,他是城中最大的記憶商店“幻海集團”的金牌銷售顧問。這場看似甜蜜的約會,不過是一場精準的營銷,一次巧妙的售後服務。男人正在通過喚醒舊記憶的方式,推銷新的記憶產品。
記憶?不過是可以隨時覆寫、刪除、購買和共享的雲端數據。那片所謂的“遺忘之海”,不過是“幻海集團”數據庫裏的一個付費風景補丁,標價88個小時。這個時代的愛情,脆弱得像一行隨時可以被修改的代碼。人人都在“記憶通脹”的漩渦裏掙扎。舊的、真實的記憶因爲平淡無奇而迅速貶值,新的、購買來的刺激體驗不斷涌入,以至於沒人能分清,哪一段經歷是真實的,哪一段又是購買來的。人們在這種混亂中逐漸喪失自我,最後變成一個由無數數據碎片拼接而成的空殼。
這就是“時塑”存在的真正原因。
當一個人的記憶數據庫因爲過度修改、購買和沖突,數據冗餘和邏輯悖論達到一個臨界點,城市主腦的監控系統就會發出警報,判定其“自我認知瀕臨消解”。這種“精神死亡”被認爲具有高度的傳染性,一個迷失了自我的人可能會做出無法預測的行爲,對社會秩序造成沖擊。因此,當事人會被“建議”,或者說“被強制”,進行“升格”。
主腦會指派凌輝這樣的鑑定師,在他崩潰的記憶海洋裏,尋找最後一座尚且完整的孤島——也就是所謂的“核心記憶”,然後將這塊記憶連同他的身體一起,封存成一座雕像。
一場以“永生”爲名的放逐。一場以藝術爲遮羞布的清除。
凌輝終於確認了那張3.07秒的賬單,然後抓起那杯早已失去風味的咖啡,一飲而盡。冰涼和苦澀像兩根鋼針,狠狠刺進他的喉嚨,讓被麻木包裹的神經有了一絲刺痛的清醒。他站起身,在桌邊的支付感應器上抬了抬手腕。
“支出確認:‘昨日重現’冷萃咖啡,標準時間45分鍾。凌輝先生,您的餘額依然充裕。系統檢測到您的睡眠質量近期偏低,需要爲您推薦最新的‘深度睡眠’服務嗎?只需支付12小時,即可享受由神經科學家設計的、無夢境幹擾的8小時黃金睡眠,保證醒來後精神煥發。”侍者AI那毫無起伏的電子音響起。
“不必。”凌輝打斷了它。他從不購買任何形式的服務,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他寧願忍受失眠的折磨,在漫漫長夜裏清醒地感受時間的流逝,也不願讓自己的時間流入這個龐大而精密的系統,成爲維持其運轉的燃料。
他正準備推門而出,城市的公共廣播系統突然覆蓋了咖啡館的背景音樂。一個柔和但毫無感情的女性聲音在整個空間響起,那是城市主腦的代言人格。
【城市主腦每日簡報 | 資源優化通告】 “……關於‘伊芙琳紀念時塑’項目,已進入最終安裝階段。經評估,原定核心記憶載體因不可抗力因素出現數據瑕疵,爲保障市民的審美體驗與城市文化資產的完整性,現已啓用編號LT-73的休眠載體作爲替代基座。此方案經測算,可節約約1.2%的生物材料與7.8%的記憶塑形能耗,並能完美重現伊芙琳女士的藝術形象,實現社會效益與資源利用率的最大化。淺時城感謝所有市民的理解與合作。”
通告結束,音樂恢復。周圍的人們毫無反應,仿佛剛才聽到的只是一段天氣預報。凌輝推門的手,卻在半空中停頓了一秒。
資源優化……休眠載體……替代基座……這些冰冷的詞匯從主腦口中說出,是如此地理所當然。一個曾經活過兩次、掙扎過兩次的靈魂,在系統的邏輯裏,只是一個可以被隨時征用、節省成本的“載體”。
他推門而出,深色的風衣下擺在身後掃過一道冷風。他那頭與生俱來的銀灰色短發,在周圍一群發色經過基因調整、永遠保持着流行的星空紫、薄荷綠的市民中,像一個不合時宜的、來自過去的錯誤。人們或許會以爲這是某種復古的潮流,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錨”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他能感知時間的沖刷,而時間,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他的頭發,就是時間在他靈魂上反復沖刷後,褪去的真實顏色。
從咖啡館到他工作的地方,不過七百米。他沒有乘坐路邊隨處可見的自動步道,而是一步步走在堅硬的人行道上。他喜歡這種雙腳踏在實地的感覺,喜歡感受自己身體的重量和移動時肌肉的牽引。這讓他覺得自己是真實的,而不是一串可以隨時被修改的數據。
街道上的人們行色匆匆,每個人的手腕上都閃爍着不同顏色的光環——那是生命時長的可視化標識。綠色代表時間餘額充裕,悠然自得;黃色是警戒線,步履匆忙;而紅色則意味着瀕臨破產,神色惶恐。
一個手環閃着刺目紅光的男人從他身邊跑過,他的步伐快得幾乎不合常理,在空氣中留下一連串殘影。凌輝知道,他開啓了個人終端的“時間加速”功能,以消耗更多時長爲代價,換取更快的行動效率。或許他要去趕赴下一份工作,或許是要去見某個債主。他正在燃燒自己的未來,來應付窘迫的現在。
而在街邊的長椅上,一個手環是柔和綠色的老婦人,則以一種近乎凝固的慢動作,小口地吃着一支冰淇淋。她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一只飛蟲誤入她的“時間慢放”區域,翅膀的扇動也變得清晰可見。她在享受自己的財富,讓每一秒的愉悅都得以延長。她品嚐那支冰淇淋所花費的時間,可能足夠那個紅環男人跑完一趟橫跨城區的快遞。
快與慢,富有與貧窮,在這個城市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而凌輝,走在他們中間,以一種恒定的、不受任何幹擾的速度,像一個精準的節拍器。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這個時間交易體系的無聲反抗。
他走到了淺時城時計歷史博物館的門前。這座建築本身就是一件古董,由粗糲的岩石和巨大的青銅構成,在前靈網時代被建造,充滿了與這座光滑如鏡的城市格格不入的厚重感。這裏是他的工作單位,一個完美的僞裝。博物館的公共區域塞滿了從日晷、滴漏、機械懷表到第一代量子鍾的各種老古董,它們都曾是人類試圖捕捉和度量時間的工具。如今,它們靜靜地躺在恒溫的玻璃櫃裏,像一具具時間的屍體。
而博物館的真正職能,是隱藏在地下深處的“時塑鑑定與維護中心”。那裏,才是凌輝真正的戰場。
就在他準備踏上那被歲月磨平的石階時,他的腳步,毫無預兆地停住了。
一種近乎本能的警覺,讓他再次望向了廣場。
一陣強風毫無征兆地從摩天樓的縫隙間灌入,將那巨大的白色施工幕布掀起一個驚人的高度。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一個模糊的輪廓,而是那座雕像的大半個身軀。
伊芙琳的“時塑”,其原型本該是她最經典的舞蹈“告別天鵝”的終幕。凌輝在資料庫裏看過無數遍:一只手應該高舉過頭頂,模仿天鵝修長的脖頸,姿態高貴而決絕;另一只手則優雅地置於胸前,指尖輕柔地捏成蘭花指的形狀,代表着對舞台最後的眷戀。
但此刻暴露在外的雕像,姿態卻全然不對。
高舉的那只手臂僵硬地彎折,手肘的角度充滿了不自然的扭曲,仿佛是被外力折斷。而置於胸前的那只手,五指不是輕柔的蘭花指,而是緊緊地蜷縮着,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顯得猙獰突出,像一只枯萎的爪子,充滿了痛苦和掙扎。
那根本不是舞蹈,而是一個人臨死前,想要抓住什麼救命稻草的姿態。
一個巨大的、任何懂得伊芙琳藝術的人都能看出來的錯誤。
凌輝的眉頭死死擰成一團。時塑的制作過程受到城市主腦的最高級別監控,從“升格”者生命體征停止的那一刻起,其選定的“核心記憶”數據就會被鎖定,並直接驅動生物聚合材料進行塑形,整個過程在絕對無菌的真空環境中完成,絕不可能出現這種形態上的偏差。除非……
除非數據本身,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或者說,被鎖定的核心記憶,在固化的過程中,發生了某種劇烈的、無法控制的崩潰。
就在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手腕上的終端再次震動。這一次的振動模式完全不同,短促而尖銳,像警報器發出的致命蜂鳴。沒有賬單,沒有數字,只有一句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系統指令,像一顆子彈,直接鑿進他腦海深處。
“低語已送達。”(Whisper Delivered.)
凌輝的身體瞬間繃緊,每一塊肌肉都像拉滿的弓弦。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後頸的汗毛一根根豎立起來。隨即,他又緩緩地、一節一節地鬆弛下來。那點剛剛燃起的疑慮和驚愕,被一種更沉重、更熟悉的,類似宿命般的疲憊感徹底淹沒了。
“低語”,時塑維護中心的最高警報。
它意味着,一座“時塑”的內部記憶數據,出現了無法自動修復的邏輯崩壞。這些崩壞的記憶碎片會產生一種特殊的、高頻的信息素,通過亞空間網絡無序地擴散出去。主腦將其命名爲“低語”。如果不及時處理,“低語”會像精神瘟疫一樣,感染周圍市民的個人終端,造成大規模的數據污染,甚至誘發他人的記憶錯亂。
他懂了。廣場上那個錯誤的姿態,不是制作失誤。而是被封存的記憶,正在通過這種方式,發出最後的、無聲的尖叫。它的核心記憶正在它的“永恒”牢籠裏分崩離析,而那扭曲的姿態,正是這場崩潰在物理層面的投射。
又有一個人的記憶,在“永生”中走到了盡頭。而他,這座城市的“時塑鑑定師”,要去爲那段失控的人生,寫下最後一個句號。
他抬起頭,隔着數百米的距離,死死盯着那只在幕布後若隱若現的、錯位的手指。他的個人終端已經自動連接上了博物館的內部檔案庫,調出了這座剛剛發出“低語”警報的時塑信息。權限認證通過,加密文件在他視網膜上展開。
【時塑檔案】 公共代號:伊芙琳(Evelyn) 主體:古典舞藝術家(名義) 升格時間:標準歷287年7月29日 核心記憶:“告別天鵝”終幕(表層)/“初雪”(深層) 狀態:不穩定,出現“低語”現象 內部檔案編號:LT-73
看到最後一行那個編號,凌輝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仿佛被針刺。
LT-73。
LT,代表“遺忘序列”(Lethe Sequence),一個極少被啓用的特殊分類,專門用於處理那些記憶被多次重置、覆蓋和封存的特殊個案。他們像是一本書,被反復擦寫,以至於書頁本身都變得脆弱不堪。而73這個數字……
他盯着那只錯位的手指,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涌出的不是水,而是冰冷的、帶着鐵鏽味的洪水。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親手封存LT-73。她是個黑市記憶販子,在白得刺眼的維護中心裏,她哭喊着,自我認知已經是一堆亂碼。他花了整整三天,才從那堆廢墟裏找到了一小塊相對完整的、關於她童年在海邊撿貝殼的記憶,將她固化封存。
他又想起幾年前,對LT-73的二次記憶覆蓋。警報的原因是,第一次升格時使用的克隆體出現了排異反應。他再次進入她的數據核心,準備進行重置。但那一次,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抵抗。
她的數據流不再是混亂的,而是凝聚成一片漆黑的、數字化的冰原,充滿了怨毒和絕望。當他的精神探針接入時,他聽到了她的“聲音”,不再是哭喊,而是一種混合着靜電噪音的低語:“是你……那個偷走我大海的人。”
他試圖覆蓋的“初雪”記憶,遭到了污染。他看到的數據景象詭異而恐怖:潔白的雪花從灰色的天空飄落,但每一片雪花放大後,都是六角形的、不斷變化的亂碼。雪落在地上,發出的不是柔軟的噗聲,而是玻璃碎裂的脆響。空氣裏彌漫的不是清冷的寒意,而是第一次封存時,那片“海”的鹹腥味。甚至,他看到有幾枚晶瑩的貝殼,夾雜在雪花裏從天而降,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的兩段核心記憶,在她破碎的意識深處,已經互相侵蝕、扭曲,變成了一個充滿邏輯錯誤的怪物。
他最終只能強行剝離掉所有感官數據,只保留了“初雪”這個最純粹的概念,像一座沒有門窗的空房子,將她的意識殘片粗暴地關了進去。他以爲,那已經是終結。
他錯了。
主腦爲了一個光鮮的城市地標,爲了節省那一點點成本,又一次打開了這座墳墓。它們將伊芙琳的形象數據強行嫁接上去,試圖用一個傳奇藝術家的光環,去鎮壓那個早已殘破不堪的靈魂。
他們失敗了。那個被埋葬了兩次的亡魂,正在用伊芙琳的身體,發出第三次尖叫。那個蜷縮的手勢,不是在乞求,而是在控訴。
凌輝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城市的合成空氣裏,有營養劑和消毒水的味道,唯獨沒有生命的氣息。
他一直以爲,自己的工作是爲那些走到生命盡頭的人,保留最後一點尊嚴。但此刻他才無比清晰地認識到,自己不是什麼鑑定師,更不是記錄者。
他是一個清道夫,負責清理那些被系統碾碎後,依然不肯徹底消失的靈魂碎片。
就在這時,他的手腕再次極輕地一震。
他煩躁地抬起手,以爲又是哪條無關緊要的系統推送。但視網膜上彈出的信息,卻讓他所有的思緒都凝固了。
【時長賬戶更正通知】 來源:時空交通管理局(TTA) | 緊急事務協調部 事由:因響應“低語(Whisper)”最高優先級警報,您此前由“鏽帶”返回“淺時城”的行程,現被追認爲緊急公務。相關時間成本由市政系統承擔。 更正:+3.07秒 餘額:214年31天7小時11分鍾8.00秒
那冰冷的-3.07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溫暖的+3.07秒。
他因爲要去處理一場靈魂的第三次死亡,而把他之前耿耿於懷的、那被剜去的血肉,原封不動地賺了回來。
自責與利益,愧疚與報償,在這一刻,嚴絲合縫地撞在了一起。
他盯着那個最終歸於完整的8.00秒,沉默地踏上了博物館的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