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墨斯大廈頂層,上午九點五十九分。
何晏端起紅酒,向監控畫面裏那道正步入電梯的背影舉杯:
“歡迎,鑑定師先生——歡迎走進我的記憶。”
他輕抿了一口杯中那價值一整年普通人壽命的佳釀,猩紅的液體在他唇邊留下轉瞬即逝的痕跡。他所在的這間辦公室,與其說是辦公室,不如說是一座懸浮在淺時城雲端的、絕對自我的神殿。腳下是整塊未經切割的黑曜石地面,光滑如鏡,倒映着窗外一覽無餘的城市光景。牆上沒有庸俗的裝飾,只有一幅巨大的、實時變動的數據瀑布,上面以一種藝術化的形式,流淌着整個城市居民的情感波動參數——快樂、悲傷、欲望、恐懼,盡收眼底。
而此刻,這面數據牆最核心的區域,正精準地鎖定着一部高速觀光電梯。
畫面中,凌輝的身影被無數個角度的隱藏攝像頭捕捉、分析、建模。他的心率:每分鍾72次,穩定如鍾擺。他的體表溫度:36.8攝氏度,沒有任何因緊張而產生的波動。他的微表情:在數據庫裏匹配度爲99.8%,被定義爲“職業性冷漠”。
“真是個完美的標本。”何晏的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意,“不愧是【萬相】選中的‘錨’,幾乎已經拋棄了所有屬於人類的冗餘情緒。”
他當然知道凌輝爲何而來。方舟在深時域鬧出的那場驚天動地的風波,雖然被“萬相”在公開層面上壓制了下去,但在他們這些有權限接觸到靈網更深層信息的人眼中,卻像一場無聲的地震。而作爲方舟檔案裏被提及的“關聯人物”,他何晏,自然第一時間就收到了警報。
這份以“學術交流”爲名的拜訪,不過是獵人循着血腥味找上了門。
何晏對此,非但不覺得緊張,反而感到一絲久違的興奮。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這麼有趣的“藏品”了。一個試圖用舊時代的秩序,來審判新世界的神祇的凡人。
“讓我看看,”他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對着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輕聲說道,“你的‘錨’,究竟是用來穩定世界的,還是用來……給你自己陪葬的。”
與此同時,凌輝正置身於那部高速上升的電梯中。
電梯四壁完全透明,爲他提供了270度的、壯麗而詭異的視角。他看見了赫爾墨斯大廈內部的運作全景。每一層,都是一個獨立的、功能明確的“記憶工廠”。
在低層,是“技能植入區”,無數年輕人在睡眠艙中,被灌輸着各種賴以爲生的職業技能。再往上,是“情感定制區”,巨大的培養槽裏,浸泡着一顆顆正在被寫入指定情感程序的“人造大腦”,它們將被用於制作最高級的虛擬記憶商品。更高處,則是安保等級森嚴的“創傷剝離中心”,許多衣着華貴的客戶,正躺在手術椅上,任由記憶設計師們,像剪輯電影一樣,將他們人生中那些不愉快的片段,精準地刪除。
所有在這裏工作的員工,臉上都帶着一種同質化的、經過精心設計的柔和微笑。他們高效、專業,像一群精密運轉的工蜂,爲整個城市,釀造着名爲“幸福”的幻覺。
凌輝冷漠地看着這一切。他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甚至每一次心跳,都在對方的監控之下。他刻意放空了大腦,將所有的情緒波動都用“長生錨”的權能強行撫平,讓自己變成一塊對方無法讀取任何信息的、冰冷的石頭。
他只是將手插在風衣口袋裏,指尖輕輕摩挲着那塊古老的、正在固執地走着“真實時間”的懷表。它的每一次滴答,都在提醒他,這座建立在謊言與幻覺之上的雲端神殿,是何其的脆弱。
“叮。”
電梯發出一聲悅耳的輕響,在頂層停下。門緩緩滑開,一股混雜着真實泥土芬芳與珍稀花卉氣息的、溫暖的空氣,撲面而來。
眼前,是一座令人難以置信的空中花園。在這個連陽光都是合成的時代,這裏竟然奢侈地種植着無數早已滅絕的、來自前靈網時代的真實植物。一條由白色卵石鋪成的小徑,蜿蜒通向花園的深處。
何晏就站在不遠處的一棵巨大的榕樹下,手中端着酒杯,臉上帶着廣告牌裏那種完美的、悲天憫人般的微笑。
“凌輝先生,歡迎。我相信,您剛才的這段旅程,一定……收獲頗豐。”他的措辭滴水不漏,卻又帶着一絲只有他們兩人能懂的、戲謔的暗示。
“何晏先生,感謝您的時間。這裏的景色,確實令人印象深刻。”凌輝的回答同樣平靜無波,他微微頷首,扮演着一個初次到訪的、盡職的公務人員。
何晏笑着,緩步向他走來。他的步伐優雅而自信,像一個正在巡視自己領地的君主。
“完美,是我們的業務核心,凌輝先生。無論是景色,還是記憶。”他走到凌輝面前,目光卻仿佛越過了他,投向了更遙遠的地方,“說起來,我聽聞了那位方舟先生的事跡,真是令人扼腕。一位將生命都奉獻給了自己事業的學者……您一定爲能夠親手‘保存’他那最後的、閃耀着真理光輝的瞬間,而感到由衷的自豪吧?”
話音落下,空氣瞬間變得安靜。
這是一句赤裸裸的挑釁。他在用一種優雅的方式,告訴凌輝——我知道你是誰,我知道你幹了什麼,我知道你爲何而來。
凌輝的黑色眼眸裏,沒有任何波瀾。他只是平靜地迎接着對方的審視,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何晏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喜歡這種感覺,這種貓捉老鼠,不,是神祇戲弄凡人的遊戲。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指向花園中央那兩張由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座椅。
“請坐吧,”何晏說,他的微笑裏,看不出絲毫的敵意,只有純粹的好奇,“請務必告訴我,爲了紀念我們這位隕落的英雄,我……以及我的事務所,能爲您做些什麼。”
“讓我們好好聊聊記憶,聊聊……真相。”
凌輝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然後,邁開腳步,向那張爲他準備好的“審判席”走去。
雲端之上的弈局,棋盤,已經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