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無形的網,將林淵的意識從混沌中打撈出來。他費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刺目的純白——天花板、牆壁、被子,連窗外透進來的光線都帶着冷冽的質感。喉嚨幹澀得像吞了砂紙,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胸腔深處的鈍痛,讓他忍不住悶哼出聲。
“醒了?”一個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胸前的銘牌寫着“主治醫生 張磊”。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翻開床頭的病歷夾,“感覺怎麼樣?能看清東西嗎?”
林淵眨了眨眼,視線裏的白大褂身影逐漸清晰。他想點頭,脖子卻僵硬得不聽使喚,只能發出含混的氣音:“水……”
護士很快端來溫水,用棉籤沾溼他幹裂的嘴唇。清涼的觸感緩解了喉嚨的灼痛,林淵這才找回一點說話的力氣:“我……在哪兒?”
“市第一醫院。”張醫生的聲音平穩無波,“你三天前被送到這裏,車禍,全身多處骨折,顱內出血,還有腦震蕩。能撿回一條命,已經算幸運了。”
車禍?林淵的眉頭緊鎖,腦海裏一片空白。他努力回想,卻只有斷斷續續的碎片——刺眼的遠光燈、尖銳的刹車聲、身體被拋起的失重感,最後是無邊的黑暗。再往前的記憶,像是被橡皮擦徹底擦過,只剩下茫然的空洞。
“我……是誰?”這個問題脫口而出時,林淵自己都愣住了。心髒猛地縮緊,一種莫名的恐慌順着脊椎爬上來。
張醫生的眼神掠過一絲同情:“警察在你身上找到了身份證,林淵,二十三歲。另外還有一張外賣平台的工作證,和一張孤兒院的資助證明。”他頓了頓,語氣放緩了些,“你可能得了逆行性遺忘症,腦震蕩引起的,會暫時失去過去的記憶。別擔心,大部分人能慢慢恢復,但需要時間。”
林淵。這個名字在舌尖打轉,卻沒有任何熟悉的感覺。孤兒、外賣員,這兩個標籤像冰冷的貼紙,貼在他空白的人生履歷上。他試着在腦海裏搜索“家”的畫面,卻只有孤兒院青灰色的瓦房輪廓,和一群模糊的孩子背影。
“我的家人……”他艱難地問。
張醫生搖了搖頭:“身份證地址是出租屋,警察聯系過房東,說你一直一個人住。孤兒院那邊說你成年後就離開了,很少回去。”
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林淵閉上眼,病房裏的儀器滴答聲變得格外清晰,像在爲他空白的過去倒計時。他就像一張被揉皺後重新展開的白紙,不僅失去了上面的字跡,連紙張本身都布滿傷痕。
第二天下午,兩個穿着警服的人走進了病房。帶頭的警察姓王,國字臉,眼神銳利,手裏拿着筆錄本。他拉過椅子坐在床邊,語氣嚴肅卻盡量溫和:“林淵是吧?感覺好點了嗎?我們需要了解一下車禍的情況。”
林淵攥緊了被子,指尖泛白:“我……不記得了。”
“你最後出現在監控裏的位置是和平路交叉口,時間是晚上八點十七分。”王警官翻開筆錄本,“你騎着電動車送外賣,然後被一輛闖紅燈的貨車撞倒。貨車司機已經找到,酒精檢測超標,屬於醉駕,負全責。但我們需要你確認一下當時的情況。”
林淵努力回想,腦海裏只有碎片化的光影和聲音,像劣質電影的片段。他搖了搖頭,聲音帶着挫敗感:“我只記得燈很亮,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王警官的眉頭皺了皺,旁邊的年輕警員飛快地記錄着。“你送的最後一單外賣,收件人說你提前打了電話,說會晚點到,因爲電動車好像出了點問題。你記得這件事嗎?”
電動車……林淵的腦海裏閃過一個模糊的藍色影子,車座後面是黃色的外賣箱。他似乎能感覺到握着車把的震動,聞到箱子裏飯菜的香氣,但具體的細節卻怎麼也抓不住。“可能……有點印象。”
“貨車司機說,當時你突然變道,像是在躲避什麼。”王警官盯着他的眼睛,“你確定什麼都不記得了?”
林淵的頭開始疼,像是有無數根針在扎。他抱着頭搖了搖:“我不確定……頭疼。”
王警官看他臉色蒼白,嘆了口氣:“行吧,你先休息。想起什麼隨時聯系我們。”他留下一張名片,起身時又補充道,“你的電動車被拖到交警隊了,等你出院了去取。還有你的手機,屏幕碎了,我們送去修了,到時候一起給你。”
警察走後,病房裏又恢復了寂靜。林淵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感覺自己像個漂浮在水面上的孤島。沒有過去,沒有親人,連唯一的工作痕跡,都只剩下一輛破損的電動車和碎掉的手機。
下午,外賣平台的人事主管來了。一個穿着西裝、妝容精致的女人,手裏拿着文件夾,臉上掛着公式化的微笑。“林淵你好,我是人事的李姐。代表公司來看看你。”
林淵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
李姐翻開文件夾,拿出一張表格:“這是公司給你的慰問品清單,牛奶和水果已經放在護士站了。另外,關於你的工作……”她清了清嗓子,語氣變得公事公辦,“你這次車禍屬於工傷,公司會按照規定支付醫藥費和誤工費。但是你現在的情況……醫生說需要長期休養,可能不太適合繼續送外賣了。”
林淵的心沉了下去。
“所以公司的意思是,”李姐推過來一份文件,“你可以先辦理停薪留職,等身體恢復了再說。或者……你也可以考慮主動離職,公司會按照勞動法給你一筆補償金。”她的語氣裏沒有絲毫溫度,像是在討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商品。
林淵看着文件上“主動離職”四個字,只覺得無比諷刺。他爲這家公司在風雨裏奔波,送餐遲到會被投訴,天氣不好也要按時送達,可現在他躺在病床上,換來的只是一句冷冰冰的“主動離職”。
“我還能……回去工作嗎?”他低聲問,帶着一絲微弱的希望。
李姐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這個嘛……要看你的恢復情況。送外賣對體力要求很高,你傷得這麼重,恐怕……”她沒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林淵沒有再說話,只是別過頭看向窗外。外面的陽光很好,鴿子在醫院的草坪上散步,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只有他的世界正在崩塌。李姐見他不說話,把文件放在床頭櫃上:“你考慮一下,想好了讓護士聯系我。”說完踩着高跟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病房門關上的瞬間,林淵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不是因爲疼痛,而是因爲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和無助。他像一顆被隨意丟棄的石子,沒人在乎他來自哪裏,要去哪裏,甚至沒人在乎他是否還能站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林淵努力配合治療。護士幫他活動手腳,防止肌肉萎縮,每一次挪動都疼得他冷汗直流,但他咬着牙沒吭聲。張醫生每天來查房,會問他有沒有想起什麼,他總是搖頭。記憶像被上了鎖的抽屜,無論他怎麼用力,都打不開。
他開始在病房裏散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動。走廊裏很安靜,偶爾能聽到其他病房傳來的咳嗽聲和家屬的交談聲。他羨慕那些有人陪伴的病人,羨慕他們能叫出親人的名字,能回憶起生活的點滴,而他的世界裏,只有自己和無邊的空白。
一天下午,他在護士站看到了自己修好的手機。屏幕換了新的,但外殼上的劃痕還在,那是無數次摔倒留下的痕跡。他顫抖着手按下開機鍵,屏幕亮起,壁紙是一片空白,沒有照片,沒有壁紙,就像他的人生。
手機裏的APP很少,除了外賣平台的工作軟件,就是幾個常用的社交軟件。微信裏只有十幾個聯系人,大多是外賣站點的同事,聊天記錄停留在車禍前一天,討論着第二天的排班。他點開朋友圈,最新的一條是半年前轉發的孤兒院募捐信息,再往前翻,全是空白。
他試着給備注“王哥”的同事發了條消息:“我是林淵,在醫院,你還記得我嗎?”
等了很久,對方才回復:“哦,小林啊,聽說你出事了,沒事吧?我這幾天忙,沒時間去看你。”
“我失憶了,很多事不記得了。”
那邊沉默了很久,回復道:“唉,真是倒黴。你好好養傷吧,等你出院再說。”然後就沒了下文。
林淵放下手機,心裏空落落的。他翻遍了手機裏的每一個角落,希望能找到一點關於過去的線索,但什麼都沒有。沒有照片,沒有日記,沒有能證明他曾經鮮活地生活過的痕跡。
出院前一天,張醫生把他叫到辦公室,遞給他一份診斷報告:“恢復得不錯,骨折線模糊了,顱內出血也吸收了。但記憶能不能恢復,不好說。可能明天就想起來了,也可能需要很久。”他頓了頓,“你出院後打算住哪兒?有人照顧你嗎?”
林淵捏着診斷報告,指節發白:“我回出租屋,自己能照顧自己。”
張醫生嘆了口氣:“注意休息,別累着。這是我的電話,有什麼不舒服隨時聯系我。還有,保持心情放鬆,壓力太大不利於記憶恢復。”
走出醫生辦公室,林淵站在走廊的窗前,看着外面的天空。雲層很厚,灰色的,像他此刻的心情。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回記憶,不知道沒有外賣的工作,他能做什麼。
但他知道,他必須出院,必須離開這個充滿消毒水味道的地方,必須去面對那個屬於“林淵”的、空白的人生。
出院那天,陽光難得地好。他背着簡單的行李,裏面只有幾件換洗衣物和醫生開的藥。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人來接他。他走出醫院大門,站在路邊,看着車水馬龍的街道,突然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出租屋的地址記在手機裏,警察告訴過他。他攔了輛出租車,報出地址時,聲音有些發顫。
“第一次去?”司機隨口問。
“嗯,算是吧。”林淵望着窗外掠過的街景,心裏一片茫然。
車子拐進一條老舊的巷子,停在一棟居民樓下。林淵付了錢,下車,抬頭看着眼前的樓房。牆皮斑駁,陽台上晾着五顏六色的衣服,樓道裏堆着雜物。這就是他曾經的“家”,一個他毫無印象的地方。
他攥緊手裏的鑰匙,那是警察送來的,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稍微安定了些。深吸一口氣,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進樓道。每上一級台階,都像是在走向一個未知的未來。
他不知道門後面是什麼,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樣的生活,但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必須獨自面對這個空白的世界,必須重新拼湊起屬於自己的人生碎片。無論前路多麼艱難,他都只能走下去,因爲這是唯一屬於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