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道部 。
暮色四合,夕陽的餘暉如同融化的金液,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爲古老的木質道場鍍上一層溫暖而莊嚴的暖金色。
空氣裏彌漫着桐油、鬆香和年輕軀體揮灑汗水後混合的獨特氣息,沉靜而肅穆。
其他社員早已離開,空曠的道場內,只剩下一個纖細而無比專注的身影。
聶凝換上了弓道部統一的白色稽古着和墨藍色袴。烏黑的長發一絲不苟地用素色發帶束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優美脆弱的頸項線條。
她獨自一人,站在離靶子最遠的初學者位置,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復着最基礎的弓道動作,
足踏み踏足定位):雙腳分開與肩同寬,重心下沉,穩如磐石。
胴造り(調整身姿):背脊挺直如青竹,核心收緊,氣沉丹田。
弓構え(舉弓搭箭):雙手舉起沉重的和弓,搭上細長的箭矢,動作生澀卻一絲不苟。
她的動作還有些僵硬,拉開的和弓在微微顫抖,箭頭難以穩定地指向遠處的靶心。汗水早已浸溼了她鬢角的碎發,順着白皙的額角、細膩的脖頸滑落,在白色的稽古着領口暈開深色的痕跡。
手臂因爲長時間保持舉弓和拉弦的姿勢而酸痛得近乎麻木,扣弦的三根手指更是被堅韌的弓弦摩擦得微微發紅、刺痛。
但她緊抿着唇,眼神專注得近乎執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下手中的弓、弦上的箭、和遠處那一點靶心。
每一次失敗,每一次箭矢無力地落在靶子前方很遠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都只是沉默地走回原位,深深吸一口氣,調整呼吸,甩甩酸痛的手臂,然後重新開始。
那緊抿的唇線,微微蹙起的秀眉和眼中燃燒的、不肯服輸的火焰,構成了一種奇異而堅韌的美感。
夕陽的金輝勾勒着她挺直的背脊和拉弓時繃緊的,流暢而充滿力量感的手臂線條,如同在暮色中靜默燃燒、永不屈服的白玉。
道場最深處,連接着社長辦公室的厚重陰影裏。
宋淵不知何時靜立在那裏。他並未換上弓道服,依舊穿着筆挺的深藍制服,左胸那枚鑽石鳶尾胸針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冰冷而遙遠的光芒,如同他本人。
他如同一個沉默的,沒有溫度的觀察者,身形幾乎完全融在陰影中,只有那雙深邃如寒潭的墨色眼眸,穿透道場暮靄沉沉的空間,精準地落在那個不斷重復着枯燥基礎動作的少女身上。
他已經看了很久。
從她生澀地舉起沉重的和弓,到因力量不足而顫抖着拉開弓弦,再到一次次失敗後沉默地走回原點、重新擺好姿勢。
夕陽的光線在她汗溼的側臉和專注得近乎偏執的眉眼上跳躍,眼中充滿着近乎愚蠢的執着和不滅的火焰。
他的目光不帶感情地掃過,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有些顫抖的指關節。
汗水浸透後緊貼在她纖細脆弱頸側的幾縷烏黑碎發。
每一次拉弓時,那繃緊的背脊線條所展現出的、與外表不同的生命力與韌性。
還有她眼中那份純粹的執念。
這極致冰冷的注視之下,漸漸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對少女意志力本身的近乎苛刻的、不帶感情的認可。
當聶凝又一次將箭矢搭上弓弦,盡管手臂酸痛得如同灌鉛,顫抖得更加厲害,汗水幾乎模糊了視線,但她的眼神卻死死地、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般,聚焦在遠處那個小小的靶心上。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沉重的呼吸、擂鼓般的心跳,以及箭矢指向的那一點。她屏息凝神,所有的力量和精神都凝聚在扣弦的三指之上。
陰影中,宋淵冰冷的薄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幾乎沒有任何聲音發出,卻是一個清晰的口型:
「Hanare。」 ( 放箭)
仿佛感應到了這無聲的指令,又或是千百次失敗積累的本能終於爆發,聶凝緊抿的唇在吐氣的刹那微微鬆開,扣弦的三指如蓮花綻放般瞬間鬆開。
“咻——!”
箭矢離弦,帶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決絕的破空之聲,撕裂了暮色沉沉的寂靜道場。
它不再是軟弱無力的墜落,而是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劃過一道短暫卻充滿力量的軌跡。
篤!
一聲悶響!
箭矢雖然依舊偏離了靶心,卻終於牢牢釘在了靶子的邊緣木框上,箭尾兀自嗡嗡顫抖 。
成功了!雖未中鵠,卻已上靶。
巨大的喜悅如同洶涌的浪潮瞬間沖垮了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聶凝一直強撐着的身體晃了一下,才勉強穩住。
她看着那支顫巍巍卻堅定釘在靶緣的箭,仿佛看着自己親手點燃的第一顆星辰。
一直緊抿的唇線終於鬆開,臉上綻放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帶着晶瑩汗水和純粹喜悅的燦爛笑容,如同沖破厚重雲層的第一縷晨曦,瞬間點亮了暮色沉沉的道場
那笑容只有最原始的、付出終有回響的滿足與快樂。
陰影中,宋淵看着暮色裏那個汗水與純粹喜悅交織綻放的笑容,眸光深處仿佛有極其細微卻真實存在的情緒無聲地擴散開去。
他沉默地轉身,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墨跡,無聲地消失在通往辦公室的陰影深處。
聶凝扶着膝蓋,微微喘息,目光卻灼灼地盯着那支屬於自己的箭,胸腔裏涌動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