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砰!”
車門被猛地從外面拉開。
刺眼的手電光混着警燈紅藍交錯的光,一下子涌進這肮髒憋悶的車廂。
“雙手抱頭!下車!”
警察叔叔的聲音像敲響的銅鍾,又亮又硬,震得人耳朵嗡嗡響。
我癱在座椅上,動不了,只能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我看見強哥和開車那男人抖抖索索地舉着手下了車,被警察反扭着胳膊按在車身上。
然後,我聽到了爸爸又驚又怕,帶着哭腔的求饒聲:
“警、警察同志,誤會啊!這是我自家閨女,生病了,我帶她去鎮上瞧病......”
“瞧病?”一個冷硬的聲音打斷他,“用綁的?用塞的?渾身是血地塞車裏?”
我循着聲音微微偏頭,透過洞開的車門,看見爸爸和小叔也被兩個警察死死摁住了。
爸爸的臉被按在冰冷的車皮上,擠變了形,嘴裏還在不幹不淨地罵我,說我是掃把星。
沒人再聽他們狡辯。
世界好像一下子變得很吵,又很安靜。
吵的是警笛聲,呵斥聲,銬上手銬的“咔噠”聲,還有村裏人聞訊趕來的議論紛紛。
安靜的是我的心。
它沉沉地落回了原地,帶着一種精疲力盡的茫然。
有人小心翼翼地把我抱出了這輛破面包車。
外面的風帶着夜晚的涼意,吹在我滾燙的臉上,有點舒服。
我被放到了一個擔架上,抬進了嗚嗚叫着的救護車裏。
車頂的燈白得晃眼。
有穿着白衣服的阿姨在給我檢查傷口,動作很輕,嘴裏說着“造孽”、“這麼小的孩子”......
我昏昏沉沉,覺得身體像飄在雲裏。
就在意識又要飄遠的時候,一只冰涼顫抖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
那只手很瘦,指節粗大,掌心布滿老繭,硌得我有點疼。
可我認得這只手。
我猛地睜大眼睛,艱難地轉過頭。
車門口,一張臉擠了進來。
臉上,那兩道熟悉的、像蜈蚣一樣爬着的疤痕,在救護車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是媽媽!
她回來了!
她頭發亂糟糟的,身上還穿着逃跑時那件破舊的衣服,臉上沾着泥點和幹涸的血跡,嘴唇幹裂。
可她那雙眼睛,那雙總是渾濁、麻木、對不上焦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
像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揉碎了塞進去了一樣。
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劇烈地顫抖着。
她張着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急切的氣音,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但她的眼神告訴了我一切。
她來救我了。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混着額頭上流下的血,又鹹又澀。
我想喊她,可喉嚨像被堵住了,只能發出小動物一樣的嗚咽。
媽媽俯下身,用她粗糙的額頭,緊緊貼着我滾燙的額頭。
她的眼淚也掉了下來,砸在我的臉上,冰冰涼的。
我們就這樣,在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裏,在周圍一片混亂中,緊緊靠着,眼淚流到了一起。
後來到了醫院,白色的牆,白色的床單,到處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我昏睡了好久,做了好多亂七八糟的夢。
每次醒來,都能看到媽媽守在床邊。
她換上了幹淨的病號服,臉和手都洗幹淨了。
有警察叔叔阿姨來找她問話。
她說話還是很困難,聲音嘶啞,像破舊的風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說得極其緩慢、艱難。
但她沒有哭,也沒有激動得說不出話。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着,眼神堅定,甚至帶着一種冰冷的恨意。
我斷斷續續地聽着。
聽到她說,十二年前,那場大地震後的泥石流,她受了傷,被我爸爸假意救回家。
聽到她說,爸爸發現她長得漂亮,怕她逃跑,怕她報警,就用那藥毒壞了她的嗓子,用砍柴刀劃花了她的臉。
聽到她說,她被鐵鏈鎖在柴房裏,像牲口一樣,被迫懷上一個又一個孩子,生下來就被抱走,換來一沓沓沾滿罪惡的鈔票......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子,在我心上來回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