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天空,是永夜紀元最恒久的穹頂。沒有星辰,沒有日月,只有一片亙古不變的、令人窒息的灰暗,沉沉地壓在鏽鐵鎮低矮歪斜的棚屋和堆積如山的金屬垃圾上。空氣裏彌漫着鐵鏽被酸雨反復浸泡後散發的濃烈腥氣,混雜着劣質燃油不完全燃燒的刺鼻黑煙,還有某種若有若無的、源自腐爛有機物與輻射塵埃的甜膩腐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裹着砂礫的泥漿。
秦烽蜷縮在一堵由巨大廢棄引擎壘成的“牆壁”後面,冰冷粗糙的金屬外殼硌着他單薄的肩胛骨。他身上那件千瘡百孔的深灰色防輻射服早已失去了大部分功能,補丁摞着補丁,勉強維持着一點象征性的防護。他像一只潛伏在陰影裏的土狼,呼吸壓得極低,幾乎與呼嘯掠過的、帶着輻射塵粒的寒風融爲一體,只有那雙眼睛,銳利得如同剛剛打磨過的匕首鋒刃,透過防毒面具那布滿刮痕的樹脂目鏡,死死盯住前方幾十米外那片稍微平坦些的垃圾窪地。
窪地中央,半塊印着褪色“XX壓縮餅幹”字樣的金屬包裝盒,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着微弱的誘人光澤。在鏽鐵鎮,這玩意兒就是硬通貨,能換到一天的口糧,或者一小瓶勉強能喝的過濾水。
但覬覦它的,不止秦烽一個。
三個穿着同樣破爛、但明顯更壯實的拾荒者,呈一個鬆散的三角站位,正一點點向那半塊餅幹盒子逼近。領頭的是個獨眼龍,臉上橫亙着一條蜈蚣似的猙獰傷疤,手裏拎着一根纏滿帶刺鐵絲的木棒,警惕地掃視着周圍垃圾山的陰影。另外兩個,一個瘦高如竹竿,手裏是把磨尖的鋼筋;另一個矮墩結實,攥着把鏽跡斑斑的砍刀。
氣氛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突然,獨眼龍猛地停下腳步,那只完好的獨眼凶光畢露,直刺秦烽藏身的引擎殘骸方向:“誰?滾出來!老子看見你了!”
秦烽的心髒在肋骨後面重重地撞了一下,但他沒動。這是試探。垃圾場的生存法則第一條:永遠別在對方虛張聲勢時暴露自己。
“疤哥,好像…好像沒人?”瘦高個的聲音帶着點不確定的顫抖。
“放屁!”疤哥啐了一口濃痰,黏糊糊地落在鏽蝕的鐵皮上,“老子聞到味兒了!小耗子的騷味兒!”他獰笑着,故意把手中的刺棒在旁邊的金屬垃圾上拖刮,發出令人牙酸的噪音,“識相的,自己爬出來磕個頭,疤爺賞你留條腿爬回去!”
矮墩壯漢也跟着吼:“聽見沒!滾出來!”
秦烽依舊沉默,像一塊冰冷的石頭。他右臂的肘關節處,隔着厚厚的、磨得發亮的衣料,那枚深嵌在血肉與骨骼之間的不規則源晶,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那痛楚並非來自物理傷害,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帶着警告意味的電流,瞬間竄過神經,直抵大腦。他的呼吸猛地一滯,額角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這該死的“遺產”,總是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折磨他。
“媽的,給臉不要臉!”疤哥被沉默徹底激怒了,他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揮刺棒,“上!把那耗子揪出來!餅幹歸老子,那耗子身上的東西,誰扒到算誰的!”
貪婪瞬間壓倒了最後一絲謹慎。瘦高個和矮墩壯漢嚎叫着,揮舞着簡陋的武器,率先朝引擎堆撲了過來。疤哥緊隨其後,獨眼中閃爍着殘忍的光。
秦烽動了。
就在瘦高個的鋼筋尖頭即將戳到引擎縫隙的刹那,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從側面的陰影裏彈射而出!不是沖向瘦高個,而是撲向動作稍慢、注意力被同伴吸引的矮墩壯漢!
矮墩壯漢只覺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他的腰側,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旁邊踉蹌。秦烽的動作快得超乎想象,矮墩壯漢甚至沒看清對方的臉,只感到握刀的右手手腕傳來劇痛,緊接着一麻,砍刀已經脫手,被對方順勢抄在手裏。
“操……”矮墩壯漢的咒罵剛出口,冰冷的刀背就帶着沉悶的破風聲,狠狠砸在他的太陽穴上。噗!一聲悶響,他眼珠一翻,像截木樁般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濺起一片鏽塵。
變故只在電光火石之間!
瘦高個驚駭地回頭,正看見同伴倒下,秦烽握着奪來的砍刀,那雙透過防毒面具目鏡的眼睛,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讓他如墜冰窟。
“我殺了你!”瘦高個被恐懼激發出凶性,怪叫着將磨尖的鋼筋全力捅向秦烽的胸口。
秦烽不退反進,側身讓過直刺的鋒芒,左手如鐵鉗般精準地扣住了瘦高個握鋼筋的手腕,向下一擰!喀嚓!清晰的骨裂聲在死寂的垃圾場中異常刺耳。
“啊——!”瘦高個發出殺豬般的慘嚎,劇痛讓他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
秦烽沒有絲毫猶豫,握着砍刀的手順勢向上一撩!動作幹淨利落,帶着一種在無數次生死搏殺中淬煉出的冷酷效率。刀鋒沒有斬向要害,而是精準地劃開了瘦高個斜挎在胸前的破帆布包帶子。沉重的布包掉落在地,裏面滾出幾塊發黑的面包、幾枚鏽蝕的金屬零件,還有一小袋渾濁的水。
瘦高個抱着斷腕滾倒在地,哀嚎聲撕心裂肺。
疤哥的沖勢硬生生刹住了。他看着地上瞬間失去戰鬥力的兩個手下,又看向那個站在幾步之外、微微喘息的灰影。砍刀在那人手裏垂着,刀尖還在滴落不知是鏽水還是汗水的液體。防毒面具遮住了對方的臉,只有那雙眼睛,冰冷地鎖定着他,像盯着一頭待宰的獵物。一股寒意,從疤哥的脊椎骨竄起,直沖天靈蓋。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招惹的,根本不是什麼“小耗子”。
“兄…兄弟…”疤哥的聲音幹澀發緊,握刺棒的手心全是冷汗,“誤會…都是誤會!那餅幹…餅幹歸你!我們這就走!這就走!”他一邊說着,一邊小心翼翼地向後退,獨眼死死盯着秦烽,生怕對方有任何動作。
秦烽沒說話,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地上哀嚎的瘦高個和昏迷的矮墩子,意思不言而喻:帶上你的人,滾。
疤哥如蒙大赦,慌忙扔下刺棒,連拖帶拽地拉起瘦高個,又費力地扛起矮墩壯漢,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垃圾山嶙峋的陰影裏,留下一路斷斷續續的痛哼和壓抑的咒罵。
窪地瞬間恢復了死寂,只有呼嘯的風聲卷着鏽塵和輻射塵,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秦烽沒有立刻去撿那半塊餅幹盒子。右臂源晶的刺痛感並未完全消退,反而像潮汐般一波波涌來,帶着一種冰冷的催促。他強忍着不適,目光掃過剛才打鬥時被矮墩壯漢身體撞開的一堆鏽蝕管線。那下面似乎露出了點不一樣的東西,不是常見的金屬垃圾的暗啞,而是一種更深的、接近黑色的……金屬?
他走過去,用砍刀撥開散亂的管線。隨着覆蓋物的清除,那東西的全貌逐漸顯露。
冰冷。
這是秦烽的第一感覺。即使在廢土無處不在的低溫中,這東西本身散發出的寒意也截然不同,仿佛能凍結周圍的空氣。它呈長條形,像一口豎立着的棺材,通體是某種啞光的黑色合金,表面布滿了復雜而精密的凹槽和接縫,沒有任何鏽跡,幹淨得與周圍污穢的環境格格不入。它的底部深陷在鬆軟的垃圾泥裏,顯然是被之前的酸雨沖刷,或者被某種大型垃圾搬運車輛無意中翻動,才從更深處暴露出來。
艙體一側,蝕刻着幾個模糊但依然能辨認的字母和數字編碼,樣式古老,帶着舊時代軍事裝備特有的冰冷簡潔。最顯眼的,是一個被三道閃電環繞的盾牌徽記——聯合體前身,舊世界全球聯合防御部隊的標志!一個只存在於鏽鐵鎮老人們模糊傳說和舊時代遺留資料碎片中的圖騰!
秦烽的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幾乎蓋過了右臂源晶的刺痛。一個深埋百年、屬於舊世界軍方的冷凍艙?這種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鏽鐵鎮最底層的垃圾場?它裏面……裝着什麼?武器?資料?還是……
他蹲下身,手指拂過那冰冷光滑、沒有絲毫鏽跡的艙門。觸手的感覺堅硬無比,遠超他所知的任何廢土合金。他嚐試着用奪來的砍刀刀尖沿着艙門邊緣的細小縫隙試探性地撬動。
鏗!
一聲脆響,火星四濺。那看似薄弱的縫隙紋絲不動,砍刀鋒利的刃口卻崩開了一個小豁口。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嗡”聲,穿透了呼嘯的風聲,傳入秦烽的耳中。聲音的源頭,正是這具深寒的冷凍艙內部!仿佛某種沉寂了漫長歲月的精密儀器,在接觸到外界氣息後,開始了極其緩慢而艱難的復蘇。
嗡……嗡……
聲音微弱,帶着機械特有的規律性。每一次微弱的振動,都像是在叩擊秦烽緊繃的神經。
他猛地收回手,身體如同受驚的獵豹般向後彈開半步,砍刀橫在身前,警惕地盯着這具突然發出聲音的“棺材”。防毒面具下,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舊世界的東西,尤其是軍方的東西,往往意味着難以想象的危險,也可能是……難以想象的機遇。
怎麼辦?離開?當沒看見?還是……打開它?
右臂源晶的刺痛驟然加劇,仿佛在回應那艙體內部的嗡鳴,一種詭異的共鳴感在他血肉中震顫。就在這時——
嗚——!
淒厲而悠長的警報汽笛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垃圾場上空的死寂!聲音來自鏽鐵鎮中心方向,尖銳得能刺穿耳膜,帶着一種末日降臨般的瘋狂意味。
秦烽霍然抬頭,望向鉛灰色天幕下鏽鐵鎮那模糊的、如同巨大鋼鐵墳塋般的輪廓。
晶雨警報!
不是普通的酸雨,是足以在短時間內將暴露的金屬蝕穿、將活物體表灼燒潰爛、並誘發晶簇病急性發作的高濃度輻射晶塵暴!它像死神的鐮刀,會不定時地掃過永夜下的廢土,每一次都意味着死亡和災難!
鎮中心的警報塔頂,巨大的旋轉紅燈已經開始閃爍,將不祥的血色光芒潑灑向混亂的棚戶區。垃圾場內,所有還活着、還清醒的拾荒者,無論是藏在陰影裏的,還是正在爭奪某塊腐爛食物的,此刻都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爆發出絕望的嘶喊和混亂的奔逃。他們丟下一切,拼命朝着垃圾場邊緣那些由廢棄車廂、大型管道或者相對堅固的金屬結構構成的臨時掩體沖去。
“晶雨來了!快跑啊!” “媽的!等等我!” “滾開!別擋路!”
哭喊、咒罵、踩踏、推搡……瞬間將垃圾場變成了人間地獄。生存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理智和貪婪。
秦烽看了一眼窪地中央那半塊反射着警報紅光的壓縮餅幹盒子,又低頭看向腳邊這具在混亂中顯得異常孤寂、依舊發出微弱嗡鳴的深寒冷凍艙。警報的紅光掃過它冰冷的表面,映出那些精密紋路,也映出秦烽防毒面具下那雙閃爍着劇烈掙扎光芒的眼睛。
跑?還是帶走它?
帶走一個沉重的、來歷不明的舊世界軍用冷凍艙?在晶雨降臨前的幾分鍾?這無異於自殺!
但……那嗡鳴聲,那冰冷的觸感,那聯合防御部隊的徽記……還有右臂源晶此刻異常強烈的、帶着某種牽引感的刺痛……這一切都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髒。
時間在瘋狂流逝。頭頂的天空,那鉛灰色的雲層開始劇烈翻涌,隱隱透出一種詭異的、令人心悸的暗綠色光芒。空氣中輻射塵的濃度正在急劇攀升,皮膚開始感到微微的刺癢。
秦烽猛地一咬牙,眼中閃過決絕的厲色。他飛快地扔掉那半塊餅幹盒子——這玩意兒現在一文不值。然後俯身,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拖動那沉重的冷凍艙。
紋絲不動!這玩意兒比他想象的還要沉重數倍!
“該死!”秦烽低吼一聲,汗水瞬間浸透了內襯。警報聲和人群的慘叫聲如同催命符。他迅速掃視四周,目光落在不遠處一輛被遺棄的、鏽跡斑斑的平板拖車上。那是以前用來運送大型垃圾部件的,輪子已經癟了一個,但框架還在。
沒有時間猶豫了!
他像一頭暴怒的犀牛沖了過去,奮力將拖車推了過來。沉重的金屬輪子在垃圾泥地上碾出深深的溝壑。他再次俯身,將砍刀插在腰間,雙臂肌肉賁張,脖頸上青筋暴起,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將全身的力量灌注於雙臂和腰背,死死摳住冷凍艙底部邊緣的凹槽。
“起——!”
伴隨着一聲壓抑的嘶吼,那沉重的黑色長方體終於被他一點點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一角!他利用撬動的瞬間,迅速將拖車的邊緣塞了進去,然後猛地發力!
轟隆!
冷凍艙重重地砸在了平板拖車上,整個拖車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向下沉陷了一截。
成了!
秦烽顧不上喘息,肺部火辣辣地疼。他立刻抓住拖車前端鏽蝕的拉杆,身體前傾,將全身的重量都壓上去,用盡吃奶的力氣,拖拽着這沉重的、可能裝着未知命運的“棺材”,朝着垃圾場邊緣他熟悉的、一個由廢棄大型空氣壓縮機構成的、相對堅固的掩體方向,踉蹌着沖去!
拖車在高低不平、散落着各種尖銳垃圾的地面上瘋狂顛簸。冷凍艙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秦烽每一步都無比艱難,腳底打滑,手臂被拉杆硌得生疼。刺耳的警報聲和人群絕望的哭喊在身後追趕。頭頂,那暗綠色的天光越來越濃,空氣仿佛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沉重的灼燒感。
他像一頭負重的老牛,在末日降臨前的最後時刻,拖拽着深寒的過去,奔向未知的庇護所。身後的垃圾場,混亂正在被急速放大的恐懼和從天而降的毀滅氣息所吞噬。暗綠色的天光,如同巨獸緩緩睜開的眼眸,冰冷地俯瞰着這片絕望的廢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