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
時值盛夏。
晉國公府,荷花宴。
滿池碧葉紅花,風送暗香,真真是賞心樂事。
崔寶珠提着裙擺,繞過太湖石假山,想尋個清靜處透透氣,卻不期然聽見假山後的涼亭傳來幾道熟悉的男聲,正言笑晏晏。
只聽一人問道:“小公爺,今日這宴,你給崔家那位大姑娘也下帖子了?”
是小公爺趙文靖的聲音,帶着幾分漫不經心:“我只給雪兒下了帖子。雪兒一向爲人和善,大約是見不得她那姐姐失落,才帶她來的吧。”
另一道聲音插了進來,帶着揶揄:“這三年,那可真是難爲小公爺了,竟被這崔寶珠給纏上了。”
趙文靖冷哼一聲,語氣裏滿是不耐與嫌惡:“三年前不過順手救了她一次,誰知她竟如此不知進退,要是早知她這般難纏,當初我還不如不救她。”
“說起來,崔寶珠容貌也算尚可,小公爺若實在推卻不過,納作妾室也未嚐不可……”
趙文靖的語氣充滿了鄙夷:“她母親不過一介商女,粗鄙不堪,便是作妾,也進不了我晉國公府的大門,平白玷污門楣!”
假山後的崔寶珠如遭雷擊,霎時間渾身冰涼,淚流滿面。
原來,那三年的傾慕,那小心翼翼的靠近,在他眼中竟是“難纏”,甚至連她的出身,都成了他鄙夷的理由。
連作妾,都不配。
強壓下心頭的翻涌,崔寶珠理了理微亂的鬢發和裙擺,轉身走出了假山。
回到宴客廳裏,絲竹聲聲,歡聲笑語不斷。
一群衣着光鮮的貴女才俊正圍坐在一起,興致勃勃地品評着剛剛寫就的詩詞。
“妙啊!這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意境全出,當真是好詩!”
“可不是,雪兒這詩才,真是越發精進了!”
有人眼尖,瞧見了剛從外面進來的崔寶珠,但也只是一瞥,便又將注意力轉回了詩詞上,顯然無人留意到她方才的失魂落魄。
正有人高聲提議:“崔二姑娘這詩做得這般好,定要讓小公爺也品鑑品鑑才是!”
“對對對,快,遣人送去給小公爺瞧瞧!”衆人紛紛附和。
話音未落,只聽一陣腳步聲伴隨着爽朗的笑語從廳外傳來。
衆人聞聲望去,只見趙文靖領着幾位錦衣玉袍的世家公子,正含笑步入廳內。
“哦?是什麼好詩引得各位如此贊不絕口?”趙文靖的聲音溫和動聽,帶着恰到好處的親切,與方才在假山後的刻薄語氣截然不同。
廳內衆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到了他身上。
趙文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錦袍,腰束玉帶,身姿挺拔如鬆。
他面如冠玉,眉目俊朗,尤其是一雙含笑的桃花眼,顧盼之間,流光溢彩,足以讓京中無數貴女傾心。
他立在那裏,便如珠玉生輝,輕而易舉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崔寶珠站在人群外圍,靜靜地看着那個被衆人簇擁着的、光芒萬丈的小公爺。
心口那處被撕裂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聽他問起詩,方才還圍着詩稿贊不絕口的貴女們更是興奮,七嘴八舌地要把崔雪賦往前推。
“雪兒,快,小公爺問呢!”
“就是,快把你的大作給小公爺瞧瞧!”
不知是誰在後面輕輕推了一把,崔雪賦本就有些羞怯,被這麼一推,腳下一個踉蹌,驚呼一聲就朝着趙文靖的方向倒去。
衆人發出一陣低呼。
說時遲那時快,趙文靖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穩穩地扶住了崔雪賦的手臂。
“雪兒,小心。”
崔雪賦的臉頰霎時飛上兩抹紅暈,她今日穿着一身時興的淡清色纏枝蓮紋樣的薄羅裙,發髻梳得一絲不苟,幾支素雅的玉簪點綴其間,襯得她氣質清冷。
平心而論,崔雪賦的五官只算清秀,遠稱不上絕色,但她極擅揚長避短,這般清雅脫俗的打扮,配上此刻微垂臻首、雙頰緋紅的嬌羞模樣,倒也顯得有幾分楚楚動人。
崔寶珠看着這一幕,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多麼般配,心口密密麻麻的疼。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同樣是淡清色的薄羅裙,料子和花紋與崔雪賦身上的幾乎一模一樣。
出門前,崔雪賦特意拉着她的手,笑語盈盈地說:“姐姐,我們穿一樣的顏色多好,旁人一看便知我們姐妹情深。”
可她不喜歡這淡清色,這顏色不襯得她膚色,反而顯得她死氣沉沉毫無活力。
只是這三年來,爲了迎合趙文靖的喜好,她處處模仿崔雪賦的清雅風格,從衣着打扮到舉止行爲,幾乎失了自我。
她以爲,只要自己變得像崔雪賦一樣,趙文靖總會多看她一眼。
如今想來,真是可笑至極。
她費盡心思的模仿,不過是東施效顰,不僅沒能贏得心上人的半分青睞,反而連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那邊,趙文靖接過那張素箋,目光掃過,唇邊笑意更深:“‘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果然是好詩!雪兒這詩才堪稱京中第一才女了。”
他毫不吝嗇的贊美,引得衆人又是一陣附和吹捧,紛紛稱贊崔雪賦才情過人。
氣氛正好,便有人提議繼續行那飛花令或是再作新詩。
這時,一個穿着鵝黃色衣裙的少女,正是平日裏與崔雪賦交好的嚴蕊芳,眼珠一轉,目光在席間掃了一圈,嬌聲問道:“還有誰的詩作未曾呈上來讓大家共賞呀?”
她的視線很快就定格在了角落裏的崔寶珠身上,帶着一絲不懷好意的笑,直接揚聲問道:“寶珠姐姐,你的詩作好了嗎?怎麼不拿出來讓大家也瞧瞧?”
不等崔寶珠有所反應,嚴蕊芳已經幾步上前,一把就將崔寶珠桌上的那張紙奪了過去。
“哎呀,我來看看姐姐寫了什麼佳句!”嚴蕊芳故作驚訝地叫了一聲,然後便毫不客氣地將那詩高聲念了出來:“‘池邊有荷葉,葉上水珠滾。紅花開一朵,不知香不香。’”
詩句簡單直白,甚至有些稚嫩可笑。
話音剛落,廳內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噗嗤……這是詩嗎?我五歲侄兒作的都比這個強!”
“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這也叫詩?”
“看來崔大姑娘真是……不擅此道啊!”
崔寶珠臉上血色盡褪,雙手緊緊攥着衣袖。
等衆人哄笑過一輪,崔雪賦才緩緩上前,從嚴蕊芳手中拿過那張紙,臉上帶着溫柔卻略顯無奈的笑容,對着衆人柔聲道:“蕊芳,還有各位,快別取笑我姐姐了。姐姐她……她只是不常作詩罷了,大家就不要再笑了。”
崔寶珠抬眸,正好看見崔雪賦眼底一閃而過的得意和憐憫,比直接的嘲笑更讓人難堪。
廳內笑聲漸歇,餘下幾分尷尬的靜。
崔寶珠的目光穿過人群,直直看向趙文靖。
那雙曾讓她心動不已的桃花眼裏,只剩下清晰可見的鄙夷。
那眼神,與方才假山後他評價她母親、評價她癡心妄想時的神情,別無二致。
夠了。
真的夠了。
崔寶珠猛地轉身,提着裙擺,撥開擋在身前的人,朝着廳外跑去。
身後投來無數道驚詫目光,還有崔雪賦假意擔憂的呼喚。
她什麼也顧不得了。
她崔寶珠,再也不要愛趙文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