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一中高二（1）班。
周六中午，下課鈴剛響，教室裏就瞬間炸開了鍋。
書包拉鏈譁啦作響，運動鞋在瓷磚地上摩擦出刺啦的聲音，仿佛給憋了一周的學生們按下了“啓動鍵”。
江城一中作爲省重點中學，素以嚴苛管理聞名，每周只有周六下午放半天假。這短暫的自由時光，早已成了學生們掰着指頭日夜期盼的寶貴時刻。
顏柒柒正低頭整理書包，指尖劃過課本邊緣時，後排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頭也沒抬——不用看都知道，準是江馳又在搗鼓他那個寶貝鐵盒。那盒子被他藏得格外嚴實，總像藏着什麼不能說的秘密。
那鐵盒的表面被摩挲得泛着溫潤的亮澤，邊角處被細心纏了圈透明膠帶，嚴嚴實實地護着最易磕碰的地方，看得出是被反復打理過的。每次開蓋前，江馳總會下意識地往四周掃一眼，睫毛垂得低低的，直到確認周遭無人留意，才敢用指尖輕輕掀開那道窄窄的盒縫。
她的餘光瞥見江馳小心翼翼的動作，心底那點好奇像被風拂過的水面，悄悄漾開一圈漣漪。就在這時，一張邊緣微微卷起的草莓味軟糖糖紙，像只蝴蝶般從鐵盒裏滑落出來，輕輕飄落在過道地板上。
江馳手忙腳亂地彎腰去撿，手肘還不小心撞到了桌腿，發出“咚”的悶響。他的耳尖瞬間染上一抹紅暈，慌忙抬眼時，目光恰好撞上顏柒柒發間那只振翅欲飛的蝴蝶發卡，見她仍垂着眼整理書包，那點慌亂才順着鬆掉的嘴角悄悄泄了些。
顏柒柒垂着頭，指尖捏着筆袋的拉鏈，拉鏈頭發出輕響，卻蓋不住胸腔裏擂鼓似的心跳。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桌角還未吃完的草莓軟糖，糖紙在陽光下泛着熟悉的粉瑩瑩的光。
“搞什麼呢，神神秘秘的。”她咬着下唇，牙齒輕輕碾過那點軟肉，心裏頭的嘀咕像只小爪子，一下下撓着。筆尖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畫着圈，一圈疊着一圈，像要把那點按捺不住的好奇都圈在裏面似的。
江馳捏着糖紙的指尖微微發顫，小心翼翼地將它撫平了折好，重新塞回鐵盒深處。蓋盒蓋時，他特意用指腹在邊緣輕輕按了按，那力道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鐵盒裏，藏着的可不只是糖紙，還有被反復揉皺又慢慢展平的心事，和那些不敢宣之於口的年少悸動。
盒蓋內側，用圓規針尖刻的“JC&YQQ”早已被摩挲得淺淡，是他耗了三個晚上，就着台燈昏黃的光一點點刻出來的。如今字跡邊緣的毛刺被歲月磨平，卻像枚不會褪色的烙印，深深嵌在鐵盒裏，也嵌在他發燙的心跳裏。
“要是有一天她哭了……”念頭剛冒出來，江馳就猛地皺緊眉，舌尖狠狠頂了下腮幫，“不，永遠不會有那一天。”他在心裏攥緊了拳頭似的發誓，飛快剝開一顆草莓軟糖塞進嘴裏，酸甜的果香漫開時，筆尖在錯題本的空白處無意識地動了起來。
幾筆勾勒出個帶着銀色蝴蝶發卡的女孩側臉，發梢被他用鉛筆輕輕掃出些絨毛似的弧度。畫完又覺得不夠，在角落用極輕的力道描了行小字：“她的笑要比草莓糖甜三倍呢。”
顏柒柒的目光粘在那泛着冷光的金屬盒蓋上。喉間輕輕滾動了一下，想問的話都到了舌尖，卻被一股莫名的緊張堵着，像含了顆化不開的硬糖。她指尖攥着書包帶微微收緊，正要開口的瞬間——“砰！”一聲巨響炸開，驚得黑板上的粉筆灰都簌簌往下掉。
方圓圓撞開半掩的教室門，風風火火地沖進來，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得貼在臉上，發梢還掛着幾顆晶瑩的汗珠，一看就是剛從操場跑回來的。
“柒柒！快點！”她的聲音帶着難以抑制的興奮，“肖大神今晚在璀璨之城辦籤售！我好不容易從黃牛那兒搶到票了！”她雙手撐在課桌上，胸口劇烈起伏，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你上周答應陪我的，可不能反悔！”
課桌被她晃得吱呀作響，驚飛了窗台上休憩的麻雀，也驚得江馳慌忙把鐵盒塞進課桌深處，指節磕到桌板都沒顧上疼，心髒在胸腔裏擂鼓似的咚咚直跳。他下意識攥緊口袋——那裏藏着顆沒來得及送出的草莓軟糖，糖紙邊緣還帶着他掌心的溫度。
顏柒柒攥着書包帶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絡微微凸起。她垂着頭，不敢看好友熾熱的目光，發梢遮住泛紅的眼眶，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幾乎要被教室裏漸起的喧鬧聲吞沒：“圓圓，對不起……”
答應好的事突然變卦，愧疚如同瘋長的野薔薇，狠狠纏住她的心頭，可一想到父親期待又帶着點小心翼翼的眼神，她又不得不將道歉的話說出口。
她把頭埋得更低，刻意躲開好友望過來的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手腕上系着的手工編織的紅繩，繩結處系着一枚小巧的銅質鑰匙——那是方圓圓去年送的生日禮物。當時她笑得一臉神秘，說這枚鑰匙不但“能鎖住好運”，還能打開“秘密寶箱”！顏柒柒只當是孩子氣的玩笑，卻沒注意到方圓圓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
“我爸剛剛發消息說，今晚要帶李阿姨回家吃飯……”顏柒柒捏着手機的手指微微發顫，屏幕暗下去的瞬間，恰好映出她睫毛下跳動的一小片陰影。
“我媽走後，他既當爹又當媽，連毛衣破了洞都自己學着縫。”她吸了吸鼻子，聲音裏裹着點溼意，“昨天半夜我起床上廁所，還看見他坐在台燈下，反復擦拭那支銀色鋼筆——就是李阿姨送的那支。鋼筆筆帽上刻着他名字，他摸着字跡笑的時候，眼角的皺紋都舒展成月牙，連說話聲都比平時輕快了三分。”
說到這兒，她突然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可他轉身就問我，‘柒柒周末想吃什麼？’明明是他自己的喜事，還惦記着給我做糖醋排骨……要是我不在家，他該多失落啊？”眼眶裏蓄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撐不住，“啪嗒”砸在課桌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明明我先答應你的。圓圓，真的對不起……明天早上我請你吃早餐，好不好？”
“啊？！多大的事啊！”方圓圓眼睛驀地瞪得溜圓，跟着“啪”地一拍腦門，腦後的馬尾辮像只雀躍的小鬆鼠，歡快地甩了兩甩，語氣裏滿是灑脫，“顏叔叔的終身大事可比什麼都重要！”
她伸出手，重重拍了拍顏柒柒的肩膀，掌心的溫度像團小暖爐，帶着股不容分說的熱乎勁兒：“趕緊收拾書包回家，可別讓顏叔叔在那兒眼巴巴盼着。我一個人去完全沒問題，到時候多拍點照片給你看！”
末了又故意皺起鼻子，加重語氣補充：“明天早餐，我要吃雙份小籠包，要是少一個褶子——”她頓了頓，猛地揚起下巴，“我當場就哭給你看！”話剛說完，自己先“噗嗤”笑出聲，指尖輕輕捏了捏顏柒柒發間的蝴蝶發卡——那是去年她跑遍三條街才找到的同款，金屬翅膀上還沾着點沒擦幹淨的粉筆灰，“記得替我跟顏叔叔說‘恭喜’啊，”尾音輕輕揚着，眼底全是亮閃閃的理解。
話音剛落，她一把抓起印着偶像海報的帆布包，包上掛着的向日葵鑰匙扣隨着動作歡快蹦躂，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她風風火火地沖向教室後門，轉身的刹那，烏黑的發尾如靈動的蝶翼，輕輕掃過顏柒柒的手背，留下一絲轉瞬即逝的癢意，也帶走了滿室的沉悶。
“知道了！你也別太晚回家，路上一定要開着定位！到了給我發消息！”顏柒柒揚着聲音叮囑，尾音裏還帶着沒散的鼻音，卻比剛才亮堂了許多。
方圓圓揮手回應，聲音裏帶着促狹的笑意：“知道啦！顏媽——”最後那個“媽”字拖得老長，像根調皮的羽毛，輕輕搔在人心上。
顏柒柒看着好友的身影消失在教室後門，嘴角忍不住彎了彎，才慢悠悠收拾書包。手腕上那枚銅質鑰匙在陽光下泛着溫軟的光。
等她走到校門口，陽光正斜斜地灑下來，把梧桐樹的葉子染成半透明的金綠色。樹影在地上晃啊晃，東一塊西一塊地挪着，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既盼着老爸能有個人知冷知熱，往後冬天的棉衣有人提醒添，深夜的茶杯有人續熱水，做什麼都能有個人笑着搭腔；又忍不住惦記着圓圓，此刻是不是正一個人攥着票，在籤售會的人潮裏被擠來擠去，連舉手機拍照都得踮着腳，越想越覺得對不住圓圓。
旁邊走過來幾個穿着同款校服的女生，嘰嘰喳喳地討論着，其中一個扎着高馬尾的女生舉着手機，胳膊肘不停往同伴身上撞，興奮得聲音都發顫：“快看快看！江馳今天籃球賽絕殺的視頻！最後那個三分球，他起跳的時候球服被風掀起來一角，我跟你說，好像看到了腹肌！”
她飛快點了暫停，把屏幕懟得更近：“你看這抓拍！汗水順着下頜線往下滴，眼神又冷又銳，帥到我當場在看台上尖叫！現在全校群裏都在刷這個。”
另一個女生扒着她的手腕搶手機：“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哇！這騰空的弧度也太絕了吧！落地時那下甩頭，簡直帥得我腿軟！”
嘰嘰喳喳的贊嘆聲裹着“江馳”這個名字，像顆被陽光曬暖的小石子，輕輕投進顏柒柒的心湖，“咚”地漾開一圈細微的漣漪。她下意識往籃球場的方向瞥了眼，那邊的喧鬧聲早就散了，只剩空蕩蕩的球架立在陽光下，籃筐的影子拖得老長，像誰沒說出口的半句閒話，悄悄落在她發燙的耳根上。
她想起無數個被數學難題困住的午後，草稿紙上畫滿歪斜的輔助線，筆尖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時，後排的他總會變戲法似的遞過來一顆軟糖。葡萄味的、檸檬味的、橘子味的，輕輕落在她攤開的練習冊旁，糖紙邊角總帶着點被指尖捏過的褶皺。
方才那枚從鐵盒裏飄落的糖紙突然在腦海裏清晰起來，邊緣微微卷起的弧度，竟和自己桌角那顆沒吃完的草莓軟糖如出一轍。
上周三解最後一道壓軸題時，窗外的蟬鳴聒噪得讓人發慌，她咬着筆頭快要把草稿紙戳破。忽然有人從身後輕輕戳了戳她的背，回頭時正撞見他指尖夾着顆草莓味軟糖，粉瑩瑩的糖紙在陽光下泛着細碎的光。他輕輕將糖放在她桌角，聲音壓得極低，帶着點不易察覺的溫柔：“吃完再想，思路會順些。”
一旁的方圓圓總是用胳膊肘悄悄撞她，眉梢眼角擠成狡黠的月牙，用口型無聲比劃着“專屬限定款”，眼底的笑意幾乎要漫出眼眶。那副“看破不說破”的狡黠模樣，讓空氣裏都彌漫着草莓軟糖的甜香。
此刻想起來，顏柒柒忽然覺得，耳根好像又燙了幾分。正胡思亂想着，手機在兜裏震動起來，解鎖一看，是方圓圓發的九宮格朋友圈：“籤售現場人從衆𠈌！肖大神真人比照片帥一百倍！！！簡直帥到離譜！！！”
最中間是張自拍，照片裏她舉着專輯仰頭大笑，馬尾辮歪在一邊，脖子上的汗珠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顏柒柒看着照片裏那晃眼的笑，嘴角不自覺跟着揚起來，指尖在屏幕上輕輕點了點——總覺得該再叮囑句什麼，又怕打擾到她見偶像的興頭。
風穿過校門口的梧桐葉，沙沙聲裏混着遠處模糊的汽車喇叭聲，像首沒譜完的曲子。顏柒柒抬頭望了望天，棉花糖似的雲朵正慢悠悠往遠方飄，她還不知道，這張笑靨如花的自拍，會成爲她青春記憶裏的最後一幅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