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一股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驅散了周正豪從工廠沾染的一身陳舊黴味。
李蘭正端着一盤碧綠的炒青菜從廚房出來，看到兒子，臉上的疲憊一掃而空，笑意漾開。
“回來了？快洗手，飯馬上好了。”
飯桌旁，周衛國拿着份報紙，鏡片後的視線卻越過報紙上緣，精準地落在兒子臉上。
“怎麼樣？”
周正豪三言兩語把工廠的經歷講了一遍，刻意隱去了劉世才那幾乎不加掩飾的輕蔑，只強調了對方推三阻四的敷衍態度。
“……按理說，他們比誰都該急着出貨，但那個劉廠長，穩坐釣魚台，就差沒直接指着門讓我滾了。”
李蘭聽完，頓時把手裏的筷子往桌上一放，眉頭擰成了疙瘩。
“這叫什麼事兒！咱們好心想幫他們清庫存，他還拿上架子了？”
周正豪扒拉着碗裏的白米飯，工廠裏那股不對勁的感覺，此刻在腦海裏愈發清晰。
這絕不是一個資金鏈瀕臨斷裂的廠長該有的反應。
周衛國放下了報紙。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木質桌面上，一下，一下，極有規律地敲擊着。
篤，篤，篤。
沉悶的聲音，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沉默了許久，像是在腦中反復推演着什麼。
“那個劉世才，我有點印象。”
周衛國忽然抬起頭，目光如炬，直視着周正豪。
“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話鋒一轉。
“你老姑夫，林國棟，還記得嗎？”
周正豪動作一頓。
老姑夫林國棟。
奶奶的妹夫，在遼省糧食儲備局身居要職。
童年記憶裏，那是個不苟言笑、自帶威嚴的長輩，逢年過節才能見上一面。
“記得。”
“全省的糧食調配和倉儲，都歸他管，跟這些食品廠打的交道最多。”
周衛國眼神裏閃過一絲決斷，不再猶豫。
“我給他打個電話。這事要是能成，對你，對益豐源那幾百號工人，都是天大的好事，不能讓劉世才這種蛀蟲給攪黃了！”
周正豪的血液仿佛瞬間被點燃。
他立刻明白了父親的意圖。
在這個年代，人脈，就是最硬的通行證。
“爸，那太好了！”
周衛國沒再多話，起身走向客廳角落那台老舊的黑色撥盤電話。
他拿起沉重的聽筒，手指插進撥盤的小孔，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轉動。
“喂，國棟嗎？我是衛國。”
電話那頭似乎有些嘈雜，片刻後才徹底安靜下來。
周衛國沒有多餘的寒暄，將周正豪的想法，以及在益豐源食品廠遇到的詭異困境，言簡意賅地復述了一遍。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沉穩，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信服力。
周正豪能從父親簡短的詞句中，清晰地勾勒出電話那頭老姑夫的反應。
先是驚訝。
再是沉吟。
最後，是果決。
“……對，就是這小子，膽子是真不小……行，那這事就拜托你了，國棟。”
掛斷電話，周衛國走回來時，緊繃的臉部線條明顯柔和了許多。
“你老姑夫說，他跟劉世才打過幾次交道，知道那是個什麼貨色。他現在就給劉世才打電話。”
一家人懸着的心，總算暫時落回了肚子裏。
第二天一早，刺耳的電話鈴聲再次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周正豪一個箭步，搶在父母前面接起了電話。
“喂，是正豪嗎？我是你老姑夫。”
電話裏傳來一個沉穩厚重，自帶官威的男聲。
“老姑夫好。”
“事情我給你辦了。”
林國棟的聲音幹脆利落，沒有半句廢話。
“劉世才那邊，我敲打過了。他同意跟你談。另外，我幫你爭取了先貨後款，這能極大緩解你的資金壓力。”
先貨後款！
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在周正豪的腦海裏炸響。
這已經不是雪中送炭了，這簡直是天降甘霖！
“謝謝老姑夫！”他握着聽筒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先別急着謝。”
林國棟的語氣陡然嚴肅了幾分。
“我提醒你一句，益豐源這個廠子，根子上爛了。你去談的時候，多長個心眼，特別是倉庫裏的貨，賬目和庫存必須親自核對，一個數字都不能差。別被人當槍使，還給人填了窟窿。”
這句警告，如同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周正豪心頭的火熱，讓他徹底冷靜下來。
老姑夫的話，精準地印證了他之前的猜測。
“我明白了，老姑夫，謝謝您提醒。”
掛了電話，周正豪沒有片刻耽擱，立刻動身前往益豐源食品廠。
這一次，人還沒到工廠大門口，就遠遠看到一個肥碩的身影正焦躁地來回踱步，不時抬手擦汗。
是劉世才。
昨天還高高在上，對他愛答不理的劉廠長，此刻正滿臉堆笑，幾乎是小跑着朝他迎了過來，肥碩的肚子隨着步伐劇烈地顫抖。
“哎呀，周老弟！可算把你給盼來了！”
劉世才熱情地伸出雙手，那手心全是黏膩的汗，緊緊握住周正豪的手，態度與昨天判若兩人。
周正豪不動聲色地抽出手，兩指悄悄在褲縫上擦了擦。
他看着劉世才額角不斷滲出的細密汗珠，看着那笑容裏藏不住的諂媚與心虛，一切了然於胸。
“劉廠長，談談吧。”
“好好好！辦公室談，辦公室談！我給您泡了今年的新茶！”
劉世才點頭哈腰，親自在前面引路，那姿態，比門口的保安還要恭敬。
還是那間辦公室，氣氛卻已天翻地覆。
劉世才不再慢條斯理地擺弄他那套寶貝茶具，而是手腳麻利地給周正豪倒上水，然後拉開辦公桌側面的椅子，恭敬地坐下，把那張象征着權力的大班椅，完全讓了出來。
“周老弟，昨天是哥哥我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往心裏去。”
周正豪端起茶杯，卻沒有喝，直接切入正題。
“劉廠長，我時間不多。我來，是想接手廠裏那批積壓的方便面和罐頭。”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牢牢鎖住劉世才。
“我要準確的數量，以及所有貨物的生產日期和保質期清單。”
劉世才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神明顯閃躲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那副近乎誇張的熱情。
“沒問題，沒問題！賬目都在，保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林國棟那座大山面前，他連半個“不”字都不敢說。
雙方很快就合作框架達成了初步意向。
周正豪站起身。
“很好，明天我帶人過來，清點數量，核對清單。如果沒問題，直接裝車拉走。”
說完，他話鋒陡然一轉。
“現在，我想先去倉庫看看貨。”
劉世才幾乎是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比周正豪還要積極。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周老弟，我這就帶你去！您這邊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