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才哈着腰,引着周正豪穿過一條光線昏暗的走廊。
最終,兩人停在一扇巨大的鐵皮倉庫門前。
空氣粘稠,混雜着塵土與紙箱受潮後,那種獨有的腐敗氣味。
劉世才從兜裏摸出一大串鑰匙,因爲緊張,手腕一直在抖,鑰匙串發出譁啦啦的脆響。
他試了好幾把,才找對那一把。
鑰匙捅進鏽蝕的鎖孔,轉動時,發出“嘎吱——”一聲,像是骨頭在呻吟。
沉重的鐵門被他肥碩的身軀奮力撞開。
一道光柱猛地切開倉庫的黑暗,揚起一片沉睡多年的塵埃,在光裏瘋狂打轉。
周正豪下意識地眯了眯眼。
待他看清倉庫內的景象,喉結微不可查地滾動了一下。
眼前的空間,遠比他想象的更龐大,也更擁擠。
一排排貨架直頂天花板,上面堆滿了蒙塵的紙箱,密密麻麻,像一座座沉默的灰色山巒。
空氣裏那股酸腐的氣息,比門外濃烈了十倍不止。
這哪裏是什麼“積壓倉庫”。
這分明是一個填滿了過期與臨期食品的巨大墳場。
除了方便面,周正豪的視線掃過罐頭、餅幹,甚至還有成堆的袋裝速食醬料。
品類雜亂,數量驚人。
這批貨的總量,恐怕是劉世才含糊其辭中,那個數字的十倍。
老姑夫那句“根子上爛了”的警告,此刻在他腦中重重敲響。
這根本不是庫存積壓。
這是一個財務上無法填補的巨大黑洞,一個足以將整個益豐源拖進深淵的窟窿。
劉世才,是想讓他當最後一個接盤俠,順便替他把這個爛賬做平。
劉世才的目光一直黏在周正豪的側臉上,見他一言不發,額角的汗珠又開始密集地往外冒。
“周老弟,貨……貨都在這兒了。方便面主要在那邊,都碼得整整齊齊的。”
他伸出肥胖的手指,指向倉庫深處,語氣裏藏着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周正豪的視線從那堆積如山的雜貨上挪開,最終落在了劉世才所指的那片區域。
他沒有質問,更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或憤怒。
他只是邁開步子,徑直朝着方便面堆走去。
鋥亮的皮鞋踩在積灰的水泥地上,留下一個個清晰的腳印。
他隨手從最外側的貨堆上拿起一箱,撕開封條,抽出一包。
生產日期:去年年底。
保質期:一年。
還剩最後兩三個月。
他面無表情地放下,走向另一堆,重復着同樣的動作。
日期大同小異。
劉世才那顆懸在嗓子眼的心,隨着周正豪的沉默,幾乎要從嘴裏跳出來。
直到他發現周正豪的注意力只在方便面上,對旁邊那幾座“山”視而不見時,那顆心才算勉強落回了胸腔。
“劉廠長。”
周正豪的聲音在空曠的倉庫裏蕩開,帶着回音。
“方便面,我要了。”
他轉過身,目光平靜地落在劉世才臉上。
“明天一早,我派人過來裝車。”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冷了幾分。
“我的人,只裝方便面。其他的,我不碰。”
劉世才聞言,臉上的肥肉瞬間笑開了花,激動得全身都在顫抖。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周老弟您放心,我明天親自在這兒盯着,保證一根毛都不會給您裝錯!”
周正豪不再理他,轉身對一直跟在身後的張敬民吩咐。
“可以吧?”
“明天早上六點,帶上所有能動的人,把這裏的方便面全部運到火車站。”
張敬民雖然滿腹疑慮,但還是立刻挺直了腰板。
“是!”
從益豐源出來,天色已經擦黑。
周正豪推開家門,一股飯菜的香氣迎面撲來。
廚房裏,趙淑琴聽到動靜,探出頭。
當她看到一身筆挺西裝的兒子時,整個人都怔住了,手裏的鍋鏟“哐當”一聲差點掉在地上。
“正豪?你……你這是……”
客廳裏看報紙的周衛國也抬起頭,扶了扶老花鏡,目光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兒子,眼神裏全是驚奇。
這身行頭,太精神,也太陌生了。
完全不是他那個整天穿着舊夾克的兒子。
周正豪笑了笑,脫下西裝外套,鄭重地掛在衣架上。
他的視線落在灶台上,那裏放着兩包方便面,正是益豐源產的。
“媽,別煮那個了。”
他走過去,拿起那兩包面,隨手擱在一旁的櫃子上。
“今天談了筆大生意,晚上咱們吃點好的。”
趙淑琴看着兒子臉上那股從未有過的神采,又看看他身上嶄新的白襯衫,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
她默默收起了方便面,轉身回了廚房,不一會兒,又多炒了兩個菜。
飯桌上,氣氛有些微妙。
周衛國夾了一筷子菜,咀嚼了許久,才放下筷子。
“你老姑夫,今天下午給我打了電話。”
周正豪抬眼看他。
“他誇你了。”
周衛國的語氣裏,帶着幾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驕傲。
“說你小子腦子活,是塊做生意的料。”
一旁的趙淑琴也忍不住接話。
“你老姑夫那個人,眼界高得很,我認識他大半輩子,就沒聽他誇過幾個小輩。正豪,你到底做什麼了?”
周正豪把今天在益豐源的經歷簡單說了一遍,巧妙地隱去了倉庫裏那個驚人的財務黑洞,只重點描述了劉世才前倨後恭的態度變化,以及林國棟那通電話的決定性作用。
說着,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張蓋着鮮紅公章的批條,輕輕放在桌上。
“爸,媽,你們看,這是劉世才親筆籤的字。”
周衛國拿起那張薄薄的紙,湊到燈下,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
他的眉頭,卻漸漸擰成了一個疙瘩。
“正豪,這事……會不會有詐?”
他放下批條,表情變得嚴肅。
“這個劉世才我打聽過,出了名的油滑。他這麼痛快就把貨給你,價格還這麼低,萬一這批貨明天就過期,不是全砸你手裏了?”
趙淑琴也跟着揪心起來。
“是啊,兒子,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你要是沒把握,就聽媽的,安安穩穩回來上班,咱家不冒這個險。”
周正豪看着父母臉上那份真切的擔憂,心裏一暖。
他沒有急於辯解,只是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眼神清亮而篤定。
“爸,媽,放心。”
“我有把握。”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穩。
周衛國和趙淑琴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撼。
眼前的兒子,好像一夜之間,就換了個人。
那份從容和氣度,是他們從未見過的。
最終,周衛國長長嘆了口氣,把那張批條推回到周正豪面前。
“路是你自己選的,那就大膽去闖。”
次日,天剛蒙蒙亮。
火車站的貨運站台,寒風凜冽。
周正豪依舊是昨天那身西裝,筆挺地站在風中,嘴裏呼出的白氣一出口便被吹散。
一名鐵路制服的工作人員拿着單子小跑過來,朝他敬了個禮,語氣透着十足的恭敬。
“周老板,您要的十……十多節車皮,全都給您備好了,隨時可以裝貨!”
遠處,幾輛解放大卡車的車燈劃破晨曦,浩浩蕩蕩地駛入貨場。
卡車停穩,張敬民從駕駛室裏一躍而下,快步跑到周正豪面前,臉上的表情是興奮與巨大困惑的混合體。
他看着那一長串幾乎望不到頭的空置火車皮,舌頭都有些打結。
“正豪,咱們就那幾車方便面,用得着……用得着這麼多車皮嗎?”
他的目光落在遠方,落在延伸至地平線盡頭的那兩條鐵軌上,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海。
他只說了兩個字。
“裝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