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疼欲裂。
宿醉的餘威混雜着廉價煤煙特有的、帶着硫磺的淡味,在鼻腔深處擰成一股刺鼻的繩。
睜開眼。
視野被一片昏暗籠罩。
這不是我那間三十平米出租屋裏,黴斑如同抽象畫的天花板。
是糊着層層疊疊舊報紙的屋頂,泛黃的紙頁邊緣已經起翹。一根孤零零的電線從屋頂中央垂下,末端吊着個鎢絲燒得發紅的昏黃燈泡。
脖子像是被鏽蝕的合頁,我用盡全力,才讓它發出一陣酸澀的“咯吱”聲,僵硬地轉動。
牆上,那本被撕得只剩下最後一頁的掛歷,碩大的紅色美術字扎進我的瞳孔深處——1990年,12月。
美術字旁邊,是一台邊角磨損的“紅燈”牌收音機,暗紅色的塑料外殼上積着一層薄灰。
收音機旁,是我媽親手縫制的碎花窗簾,洗得有些褪色了。
這裏是遼陽,我的老家。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起,瞬間炸遍全身。
我伸出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沒有絲毫留情。
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
劇痛炸開,清晰、猛烈,如同電流般瞬間貫穿四肢百骸。
不是夢。
我真的回來了。
前世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着無數悔恨與不甘,在我腦中翻江倒海。
二十歲出頭,熱血上涌,學着別人南下當“倒爺”,結果被人騙得連回家的路費都湊不齊,最後灰溜溜地滾回老家。
從此銳氣喪盡。
聽從父母的安排,托了無數關系,進了那個外人看來無比光鮮的體制單位。
一個鐵飯碗,穩穩當當,也死氣沉沉。
然後,我用了整整半輩子,磨平了身上所有的棱角,將所有的夢想與激情,都消磨在那一方小小的辦公桌和日復一日的瑣碎裏。
庸碌至死。
多少個被酒精麻痹的午夜,我從夢中驚醒,捶打着自己不爭氣的胸口,任由悔恨啃噬着那顆早已麻木的心髒。
如果能重來一次……
如果……
這個念頭,曾是我前半生所有痛苦的根源,也是後半生唯一的慰藉。
現在,老天爺真的給了我這個機會。
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胸腔劇烈起伏。
1990年末……
即將分崩離析的毛熊……
一個瘋狂到極點的念頭在我腦中轟然炸開,心髒的跳動瞬間失去了所有節律,狂野地撞擊着我的肋骨。
就是現在!
就是這個時間點!
這是屬於我的,最好的時代!
這是我擺脫平庸,唯一的機會!
“吱呀——”
那扇熟悉的、每次開關都會發出抱怨的房門,被輕輕推開。
我媽趙淑琴端着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碗走進來,碗裏熱氣騰騰,是小米粥獨有的香氣。
她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眼角的細紋還沒有後來那麼深,頭發也依舊烏黑。
她看到我直挺挺地坐着,快步走過來,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
掌心粗糙,卻無比溫熱。
“醒了?還難受不?”
她收回手,把碗遞到我面前。
“跟你說多少次了,少跟外面那些狐朋狗友混,一個個都不是什麼正經人。你看你這次喝的,命都快沒了半條。”
嘴上是毫不留情的埋怨,眼神裏流露出的,卻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心疼。
一股熱流猛地沖上我的鼻腔。
喉嚨瞬間被堵住。
我低下頭,不敢讓她看到我泛紅的眼眶。
“媽,我沒事了。”
我的聲音帶着一絲無法控制的顫抖。
我接過那碗小米粥,熟悉的米香味鑽進鼻子,暖意順着喉嚨一直滑進空蕩蕩的胃裏,驅散了宿醉後最後一絲寒意。
“沒事就好。”
趙淑琴明顯鬆了口氣,在我床邊那張掉漆的木凳上坐下。
“我跟你爸商量了,北門那邊的糧站正好缺個臨時工,活不累,就是搬搬抬抬,你先去幹着,總比在外面瞎混強。”
又是糧站。
又是這個臨時工。
上一世,我的人生就是從這個起點開始,一步步走進那個耗盡我半生鬥志的單位,走進那個名爲“安穩”的墳墓。
我將碗裏最後一口粥喝盡,然後把碗放在床頭的櫃子上,發出一聲輕響。
我抬起頭,看着我媽那張寫滿操勞的臉,一字一句,無比清晰。
“媽,我不去。”
趙淑琴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她似乎沒聽清,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不去?那你想幹啥?你一個高中畢業生,要文憑沒文憑,要手藝沒手藝……”
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帶着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急切。
“我想自己幹。”
我打斷了她的話,目光堅定。
“掙錢,掙大錢。”
我媽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她仔仔細細地打量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宿醉未醒、燒壞了腦子的傻子。
最終,她沒再多勸。
她知道我這股犟勁兒,勸也無用。
她只是站起身,收走了空碗,留下一聲長長的嘆息,和一句“那你好好休息吧”。
我知道,現在我說什麼,他們都不會信。
我必須用行動證明。
傍晚,我爸周衛國回來了。
他脫下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一股冰冷的空氣和淡淡的機油味也隨之涌入溫暖的室內。
這是我記憶深處,屬於父親的味道。
飯桌上,氣氛有些沉悶。
我媽顯然把下午的事跟我爸說了,他一言不發,只是自顧自地倒了滿滿一盅白酒。
還是我爸先開了口,他抿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體滑下喉嚨,他的臉頰泛起一絲紅暈。
“市裏的益豐源食品廠,這回麻煩大了。”
我媽夾菜的動作停了停。
“怎麼了?”
“廠長老劉急得滿嘴起泡。”
周衛國放下酒杯,話匣子似乎被酒精打開了。
“廠裏去年新上的生產線,產的方便面、餅幹、罐頭,現在倉庫都堆滿了,根本賣不掉。周邊幾個市的供銷社都退貨了。工人工資都快發不出來了。”
益豐源食品廠?
這幾個字,仿佛一道驚雷,讓我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我的手輕微一抖,筷子磕在碗沿,發出一聲清脆的“當啷”聲。
來了!
機會,這不就來了嗎!
我強行壓下胸腔裏翻涌的狂喜,扒了一大口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淡而隨意。
“爸,廠裏積壓的貨很多?都是些什麼貨?”
“可不是嘛。”
周衛國完全沒察覺我的異樣,還在爲他的老朋友發愁。
“主要是紅燒牛肉味的方便面,還有些壓縮餅幹和水果罐頭。廠裏的指導員張敬民,我當年的老戰友,今天在廠裏碰見,還拉着我訴苦,說再找不到銷路,廠子就得停產放假了。”
方便面!
罐頭!
張敬民!
所有線索,在我腦子裏瞬間串聯,發酵,形成一條清晰無比的黃金大道。
別人眼裏的滯銷貨,在我眼裏,是一沓沓嶄新的盧布,是即將倒塌的大廈裏掉落的金磚!
當晚,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毫無睡意。
前世的記憶,在這一刻,清晰得如同昨天才發生過。
就是現在,1990年末到1991年初,毛熊內部物資極度短缺,盧布幾乎成了廢紙,輕工業產品,尤其是食品,在那邊比黃金還要金貴。
一包在國內賣幾毛錢的方便面,在那邊能換回幾倍甚至十幾倍價值的工業品。
益豐源這批賣不出去的貨,簡直是老天爺爲我量身定做的第一桶金!
至於銷路……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我腦中浮現,一個前世被我錯過的,能直通毛熊的“大人物”。
萬事俱備。
我猛地從炕上一躍而起。
冰冷的空氣讓我精神一振。
這一世,我周正豪,絕不再平庸!
明天,第一站,益豐源食品廠!
我得親眼去看看,那座堆滿了黃金的倉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