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變故,像一滴冷水落進滾油,在吳江縣驟然炸開。
昨日還是賓客盈門、書香縈繞的宅邸,一夜之間便門庭冷落,朱漆大門上交叉貼着的官府封條,如同兩道猙獰的傷疤,宣告着此地的厄運。府內,僅剩下沈知微、她的繼母林氏,以及幾個不忍離去的忠仆,守着幾間未被查封的偏院廂房,惶惶不可終日。
王氏是個性子柔順、沒什麼主見的婦人,突逢大變,只會躲在房裏垂淚,將一切希望寄托在剛剛成年的繼女身上。
次日清晨,天色灰蒙,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沈知微正強打精神,與老仆沈福清點着所剩無幾的米糧,院門外便傳來了嘈雜的人聲。
“文遠兄長遭此大難,我等族親,豈能坐視不理?”人未至,聲先到。語氣看似關切,內裏卻透着一股難以掩飾的急切。
以族叔公沈崇禮爲首,七八個沈氏族人魚貫而入,男丁居多,亦有幾位輩分高的女眷。他們衣着體面,神色卻各異,或故作沉痛,或眼神閃爍,或毫不掩飾地打量着這殘破的庭院,像是在評估一件即將到手的獵物。
沈知微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將王氏護在身後。她認得這些人,昨日父親的及笄禮上,他們亦是滿口祝福的座上賓。
“叔公,各位叔伯。”她斂衽行禮,聲音平靜,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沈崇禮年約五旬,面容清瘦,留着幾縷山羊須,在族中素以“明理”自居。他嘆了口氣,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帶着幾分長輩的“憐惜”:“知微我兒,苦了你了。你父親……唉,真是無妄之災啊!”
他頓了頓,話鋒隨即一轉:“只是,如今文遠身陷囹圄,這家……總得有人撐起來。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王氏又是婦道人家,如何能應對這接下來的風雨?”
另一位膀大腰圓的族叔沈文博按捺不住,粗聲道:“叔公說得在理!咱們沈家雖非大富大貴,但也有些田產鋪面。如今大哥出事,這些產業若是無人主持,遲早被官府抄沒,或是被刁仆惡鄰侵吞!依我看,應當由族中公議,推舉穩妥之人先行接管,也好保住我沈氏的根基!”
他口中的“穩妥之人”,目光卻毫不客氣地掃視着周遭,意圖昭然若揭。
“正是此理!”立刻有人附和,“知微侄女,你年紀尚小,不知外界人心險惡。這些田契、房契放在你們母女手中,實在於理不合,也於族規不容!還是交由族中打理,日後也好給你們留份嚼用。”
字字句句,看似爲她們母女着想,實則刀刀見血,要奪其立身之本。
王氏嚇得臉色煞白,緊緊攥着沈知微的衣袖,嘴唇哆嗦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沈知微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血液都快要凍結。她看着這些道貌岸然的族親,昨日還口口聲聲“血脈相連”,今日便迫不及待地要來分食她們家的血肉。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翻涌的怒火與悲涼,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多謝各位叔伯關懷。父親只是暫受冤屈,案情未明,家產也僅是部分查封。母親生前亦有安排,家中事務,不勞族中費心。”
“糊塗!”沈文博猛地提高音量,手指幾乎要點到沈知微鼻尖,“官差都上門拿人了,還說什麼冤屈?你母親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安排?莫非你想守着這些產業,最後便宜了外人不成?按《大明律》,戶絕之家,產業本就該由族中處置!”
“戶絕?”沈知微捕捉到這個刺耳的詞匯,心猛地一沉。大明律法確有此規,若一戶無男丁繼承,便是“戶絕”,家產將由宗族收回。父親只有她一個女兒,這便是他們最大的依仗和借口。
“文博,休得無禮!”沈崇禮假意呵斥了一聲,轉而用一種更爲“推心置腹”的語氣對沈知微說,“知微啊,非是族中要逼迫你們母女。只是律法如山,族規亦不可廢。你父親此事,牽連甚廣,只怕……難以輕易脫身。你若執意不肯,惹得族中離心,日後誰還肯爲你父親奔走?誰又能爲你們母女遮風擋雨?”
軟硬兼施,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
幾個族中女眷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勸慰”。
“好孩子,聽叔公的話,交出來吧,女兒家終究是要嫁人的,攥着這些也沒用。”
“是啊,有族裏照應着,總好過你們孤兒寡母被人欺辱……”
沈知微被他們圍在中間,如同狂風暴雨中的一葉扁舟。她看着那一張張或虛僞、或貪婪、或冷漠的面孔,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幾乎要窒息。父親的冤屈尚未洗刷,這些所謂的親人,卻已急着來刮分遺產,將她逼至絕境。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上來。
就在這時,沈文博已不耐煩,直接對身後的子侄下令:“去!把賬房和庫房的鑰匙找出來!還有田契匣子,定然藏在主屋!”
“你們敢!”沈知微猛地抬起頭,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帶着一絲顫抖,卻異常清晰地劃破了嘈雜。她往前一步,瘦弱的身軀竟帶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凜然之氣,讓那幾個躍躍欲試的年輕族人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她目光如冰棱,直直刺向沈崇禮:“叔公!我父親尚在獄中,生死未卜!你們今日強行闖入,搶奪家產,與趁火打劫的盜匪何異?莫非真要逼死我們母女,讓外人看我沈氏一族的笑話嗎?!”
她的話擲地有聲,帶着一股豁出去的決絕。
沈崇禮被她問得一窒,老臉有些掛不住。他確實想奪產,但也想維持表面上的“仁義”,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落人口實。
場面一時僵持不下。
最終,沈崇禮權衡利弊,勉強壓下立刻動手的念頭,撂下幾句“你好自爲之”、“族中會再議”的場面話,帶着心有不甘的族人悻悻離去。
族人的腳步聲還沒在巷口徹底消失,院子裏那點強撐出來的氣勢就泄了個幹淨。
王氏腿一軟,要不是沈知微反手趕緊扶住,幾乎要癱坐在地。她抓着沈知微的胳膊,指甲都快掐進肉裏,只會翻來覆去地哭:“怎麼辦…微兒,他們、他們還會來的…下次,下次可怎麼擋得住啊……”
沈知微自己的心跳也擂鼓一樣撞着胸口,後背一層冷汗,風一吹,冰涼。她看着繼母煞白的臉,再看看旁邊同樣面無人色、攥着掃帚當武器的老仆沈福和丫鬟春花,秋月,一股巨大的疲憊和酸楚涌上來,堵得喉嚨發緊。
“不會的,”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啞,卻異常堅定,不知道是在安慰王氏,還是在說服自己,“他們今天沒得手,總要顧忌點臉面…至少,能緩幾天。”
她扶着王氏往僅剩的、沒被貼封條的西廂房走,那裏原本是堆放雜物的,此刻成了她們唯一的容身之所。屋裏光線昏暗,彌漫着一股陳舊的灰塵氣。
“娘,您先歇會兒,定定神。”沈知微把王氏安頓在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舊榻上,又示意秋月去倒碗溫水來。
王氏捧着那碗水,手抖得厲害,水晃出來灑在裙子上,她也渾然不覺,只喃喃道:“…律法,他們說律法…戶絕…你爹只有你一個…微兒,我們、我們是不是真的守不住……”
“守不住也要守!”沈知微猛地打斷她,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狠勁,“爹還在牢裏等着我們,這個家,不能就這麼散了!”
她走到窗邊,看着院子裏被族人踩踏過的凌亂痕跡,還有遠處主屋門上刺眼的封條。昨日及笄禮上的喧囂祝福猶在耳邊,今日便已天地翻覆。那些所謂的族親,平日裏瞧着個個慈眉善目,一旦涉及利益,嘴臉竟如此不堪。
“福伯,”她轉向默默跟在身後的老仆,“勞您去巷口看着點,若再有人來,趕緊回來報信。”
沈福渾濁的眼裏滿是擔憂,張了張嘴,最終只重重嘆了口氣:“小姐,您…您可要撐住啊。”佝僂着背出去了。
屋子裏只剩下王氏壓抑的啜泣聲。
沈知微深吸一口氣,那口憋在胸間的濁氣卻吐不出來。她知道,沈崇禮那些人絕不會善罷甘休,所謂的“再議”,不過是暫時退卻,下次再來,必定是更凶猛的風暴。律法,族規,像兩座大山壓在她頭上。她一個剛及笄的女子,拿什麼去抗衡?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繞上來。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牆角那個剛被秋月簡單收拾出來的舊木箱。那是昨天她讓人從母親生前住過的、塵封多年的正房西廂裏搬出來的,還沒來得及細看。
昨天…昨天她在那滿是黴味的房間裏,匆匆翻撿,心亂如麻,只記得有些舊書,幾件母親穿過的衣裳,還有…好像有幾本用布包着的、寫滿了字的冊子?
當時她只覺得悲從中來,未曾細想。此刻,這個模糊的記憶卻像黑暗中驟然亮起的一點星火。
母親…那個在她記憶裏總是帶着溫柔笑意、卻偶爾會對着賬本蹙眉的女子。她記得小時候,母親會抱着她,指着書上的字一個個地認,還會用炭筆在紙上畫些奇怪的符號,說那是“數”。老仆沈福以前喝多了,也曾絮叨過,說老夫人(沈知微的外祖母)家以前是做過小買賣的,母親未出閣時,就常幫着看賬,算盤打得比賬房先生還溜……
一個大膽的,幾乎有些荒謬的念頭竄進沈知微的腦海。
她快步走到木箱前,蹲下身,幾乎是有些粗暴地掀開了箱蓋。灰塵揚起,在昏暗的光線裏飛舞。她不顧那些,直接伸手進去,撥開幾件帶着樟腦味的舊衣,手指觸到了底下幾本硬硬的、用藍色土布仔細包裹着的東西。
心跳,莫名地快了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布包,放在膝上,一層層打開。
裏面是三四本線裝的冊子,紙張泛黃,邊角磨損得厲害。封面沒有題字,只簡單用墨筆畫了些她看不太懂的、像是貨物或銀錢出入的簡圖。她隨手翻開一頁,裏面是密密麻麻的小楷,間或夾雜着那些奇怪的符號,記錄的似乎是某種物品的采買、損耗、盈餘……
這不是詩書,也不是女紅筆記。
這看起來…像是賬本?或者是…經商的手札?
沈知微的手指有些發顫,她一頁頁飛快地翻下去。大部分記錄她都看不太懂,那些術語和符號如同天書。直到她翻到最後一本冊子的後面幾頁,動作猛地頓住。
那一頁上,沒有復雜的記錄,只用稍大的字寫着一行地址:
‘吳江縣南,三元橋坳,顧氏繡莊,顧九。’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批注,是母親清秀卻有力的筆跡:
‘此人重諾,或可一晤。’
顧氏繡莊?顧九?
母親爲何會特意記下這個地址和人名?還批注“重諾”,“或可一晤”?
一個深居簡出的婦人,怎麼會和繡莊的人有牽扯?還用了“晤”這樣的字眼?
無數的疑問瞬間充斥了沈知微的腦海。但這行字,這個陌生的名字和地址,卻像在無邊黑暗中,陡然給她指出了一條極其微茫、不知通向何方的路徑。
族人的逼迫近在眼前,父親的冤屈遠在府衙大牢,她孤立無援,前路盡絕。
或許…或許母親留下的,不只是一些傷感的遺物?
她緊緊攥住了那本冊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窗外,最後一點天光也被夜幕吞噬,屋子裏徹底暗了下來。秋月默默地點亮了一盞小小的油燈,昏黃的光暈跳動着,映着沈知微蒼白而沉靜的側臉,和她眼中那簇驟然亮起、卻又搖曳不定的火苗。
“秋月,”她低聲說,聲音在寂靜的屋裏顯得格外清晰,“明天…我們去三元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