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吳江縣,時值暮春,沈家宅邸內,一場爲獨女沈知微準備的及笄禮,正循着古制莊重地進行。
沈家宅院雖不闊綽,卻打理得清雅宜人,幾株晚開的茶花在牆角靜吐幽芳,襯得這耕讀傳家的門楣更添幾分書香寧和。賓客不多,皆是本地相熟的鄉紳文友,目光溫和地落在堂中那抹纖細身影上。
沈知微身着淺淡采衣,墨綢般的長發未束,垂落肩頭。她跪坐蒲團,微垂螓首,姿態恭順,但那挺直的脊背與周身沉澱的靜氣,分明透着多年詩書浸染出的風華,非尋常閨秀可比。
午後暖陽斜映,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陰影。主賓族老夫人手持木梳,緩理青絲,蒼老祝詞悠遠:“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 聲韻古樸,將周遭襯得恍若隔世般安謐。
父親沈文遠立於側,一襲半舊靛藍直裰漿洗得幹幹淨淨。他面容清癯,帶着久病初愈後的文弱,此刻卻因激動眼眶微紅,望着女兒的目光裏滿是毫不掩飾的驕傲與慈愛。
他這一生,功名仕途堪稱坎坷。年少中秀才後,也曾有志於科場,卻因家境與機緣,早早去了京城,在戶部某清吏司下做個微不足道的文書小吏,整日與枯燥卷宗爲伴。十七歲娶妻,十八歲得女知微,原以爲日子便這般平淡而過。不料在他二十四歲那年,京城驟起波瀾,“鬆江府棉布采購案”爆發,牽連甚廣。
他所在的司衙恰好經手部分文書往來,雖職位低微未涉核心,卻也因身在漩渦邊緣而驚懼不已。幸得當時一位與他有同鄉之誼、在都察院任職的官員暗中點撥,他幾乎是傾盡家財,又憑着幾分運氣,才勉強將自己從案卷名冊中“摘”了出來,免去了牢獄之災。經此一嚇,他深感京中官場風波險惡,非己所能立足,加之體弱思鄉,便徹底息了仕進之心,托關系謀了個外放江南的閒差,攜家帶口回到了這吳江祖籍之地。
彼時,原配夫人,知微的生母,因產後一直體虛,又經京城變故驚嚇,回到江南不過三年,便在知微九歲上鬱鬱而終,年僅二十六歲。沈文遠悲痛之餘,更覺官場無情,索性連那閒差也辭了,守着祖產度日。
二十八歲那年,經人勸說,續娶了鄰縣一位姓王的寡婦爲繼室,王氏性子溫吞懦弱,持家尚可,也算是個伴。轉眼歸鄉已近十載,他只想守着這方小院,看着女兒平安長大,了此餘生,再無他求。
禮樂莊重,步驟井然。初加襦裙,再加曲裾,沈知微身上的服飾愈發繁復鄭重。當她最終綰起青絲,簪上那支象征成年的銀釵,身着纏枝蓮紋曲裾深衣,向賓客斂衽爲禮時,滿堂皆是低低的贊嘆。
“文遠兄,恭喜!知微侄女品貌端妍,日後福澤綿長啊!”友人拱手道賀。
沈文遠忙不迭還禮,口稱“謬贊”,眼角笑紋卻深如溝壑。他看着這安穩家園,滿堂賓客,心中那點因往事殘留的驚悸,似乎也被這暖融氣氛徹底撫平了。
然而,這靜謐祥和,脆薄如紙。
儀程將盡,賓客待移步偏廳用宴之際,宅院外驟然響起急促雜亂、裹挾着金屬碰撞與官靴踏地的沉重聲響!那聲音蠻橫暴戾,瞬間將滿庭雅樂笑語撕得粉碎!
“砰——!”
巨響聲中,沈家朱漆大門被猛力撞開,木屑飛濺!
如狼似虎的衙役持械涌入,頃刻塞滿庭院。爲首刑房書辦面色冷硬,目光如鷹隼,瞬間鎖死面色煞白的沈文淵。
“沈文遠!”書辦厲喝如冰錐刺耳,“爾曾爲戶部吏員,竟敢在十年前‘鬆江府棉布’舊案中,通同舞弊,隱匿贓證,虧空官銀!今案卷重啓,罪證昭然!現有府衙海捕文書,還不就擒!”
“什……什麼?鬆江棉布案?!”
“十年前舊案?怎會……”
滿庭譁然!賓客驚懼退避,如潮水般將中央的沈氏父女孤立出來。前一刻的恭賀凍結成冰,化作無數道驚疑、畏懼、疏離的目光。
沈文遠臉上血色盡褪,身體劇晃,若非強撐幾乎軟倒。十年前那場噩夢般的驚懼再次攫住他,嘴唇哆嗦,聲音變調:“冤……冤枉!當年之事,早已查明與在下無關!在下離京多年,安分守己,何來隱匿贓證、虧空官銀?!”
“哼!”書辦根本不屑辯駁,臉上是官場慣見的麻木,“是否冤枉,府尊大人自有明斷!拿下!抄檢家產,一應財物賬簿,悉數封存!”
衙役轟然應諾,鐵鏈“譁啦”一聲,套上沈文遠脖頸!冰冷觸感讓他渾身一顫。
“爹——!”沈知微驚呼上前,卻被衙役粗暴推開,踉蹌間發釵險墜。她眼睜睜看着父親被鐵鏈鎖拿,清癯身軀在束縛下脆弱不堪,那雙總是溫和的眼,此刻只剩驚駭屈辱。
絕望混亂席卷沈府。
繼母王氏尖銳哭聲、仆役驚叫、衙役呵斥與翻箱倒櫃聲交織。瓷器碎裂、箱籠劈開、衣物書籍拋灑、桌椅傾覆……頃刻間,庭院已成廢墟。
賓客倉皇離去,無人敢置一詞。方才滿堂恭維,此刻盡成諷刺。
“微兒……微兒……”沈文遠被拖拽出門的瞬間,掙扎回頭,目光烙滿擔憂、屈辱與絕望,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燙在沈知微心上。
及笄華服未褪,銀釵猶溫,檀香餘味尚存,她卻已從雲端墜入深淵。家族清譽、父親性命、未來指望,在這一刻,盡數粉碎。
不知多久,喧囂止息。
衙役帶着查封的幾箱雜物(多是書籍舊物)與被鎖拿的、仿佛瞬間蒼老的沈文遠離去。腳步聲與鐵鏈聲漸遠。
沈府大門洞開,如絕望嘶吼。院內只剩狼藉死寂。殘陽如血,將破碎瓷片、傾覆案幾、散落書籍染上淒豔紅光。
沈知微獨立庭中,華美曲裾在晚風中輕擺,襯得身形愈發單薄。臉上淚痕已幹,最初的驚惶退去,顯露出死寂的空洞,繼而,一點冰冷的堅毅,如草芽自廢墟掙扎探出。
她緩緩蹲身,拾起腳邊一片被踩髒的青瓷碎片——母親生前最愛的筆洗殘骸。指尖微顫,緊緊攥住。碎瓷邊緣銳利,刺痛掌心,痛感卻讓她混沌頭腦驟然清醒。
丫鬟秋月腫着眼跑來,帶哭腔欲扶:“小姐……”
沈知微輕輕卻堅定地推開她,自行站起,聲音異常平靜,只尾音泄露一絲顫抖:“我沒事。”目光掃過這滿目瘡痍的家園。
殘暉落在她蒼白沉靜的側臉,眸中已有東西徹底改變。
“秋月,”她輕聲吩咐,字句如浸寒冰,“去把母親生前住過、一直鎖着的西廂房收拾出來。我今晚,住那裏。”
那屋子,自母親二十三歲病逝後便塵封。母親,那個記憶中聰慧從容、似乎精通書算、曾助外祖打理生意的女子。或許,在那充滿母親氣息的舊物中,能找到一線生機,或僅是支撐下去的力量。
父親需救,家門需守。這剛及笄的沈家女兒,必須站出來。
她再次握緊手中碎瓷,銳痛抵心,思緒卻異常清晰冷靜。
風雨已至,閨閣再難安放平靜歲月。她的及笄之日,成了命運真正而殘酷的開端。而那十年前看似平息的風波,如今再度掀起,其下隱藏的勢力與暗流,遠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加幽深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