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暗下去,海外項目組負責人那張過分謹慎的臉終於消失。冗長的跨國視頻會議結束,比預期提前了整整兩小時。
靳珩向後靠進寬大的真皮座椅,捏了捏發緊的眉心。談判意外地順利,原本預留的整個下午瞬間空了出來。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初夏午後的陽光亮得有些晃眼,在對面摩天大樓的玻璃幕牆上跳躍。
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
晚意。
昨天深夜他到家時,她已經蜷在沙發上睡着了,電視屏幕閃着幽藍的光映在她臉上,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他把她抱回臥室,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靳珩…你下次能不能…早點回來?一個人吃飯…沒意思……”聲音含混,帶着睡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心尖像是被什麼輕輕刺了一下。這段時間,啓宸科技沖刺海外新市場,他確實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冷落她了。
提前回家。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迅速生根發芽,帶着一種補償性的急切。他立刻拿起內線電話,幹脆利落地取消了下午兩個不太重要的內部協調會。助理在電話那頭有些遲疑,但靳珩語氣不容置疑:“按我說的辦。”
抓起西裝外套和車鑰匙,他大步流星地走出辦公室。電梯一路下行,數字不斷跳動,他腦子裏卻在盤算另一件事——雲頂的限量款草莓慕斯。晚意念叨那個好幾天了,說排大隊都未必買得到。
方向盤一轉,黑色賓利添越流暢地匯入車流,目的地卻不是回家的方向。半個小時後,他拎着一個印着精致“雲頂”logo的白色紙盒重新坐進駕駛座。清甜的草莓香氣若有似無地在封閉的車廂裏彌漫開。
靳珩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想象着她看到蛋糕時驚喜跳起來的模樣,那點因會議提前結束帶來的輕鬆感,終於落到了實處。
車子駛入“雲頂尊邸”那氣派又私密的地下停車場入口,感應抬杆無聲升起。冰涼的冷氣混合着輪胎摩擦地面的淡淡橡膠味撲面而來。光線驟然變暗,只剩下頂部一排排慘白的節能燈管投下界限分明的光帶。
靳珩習慣性地將車駛向自己專屬的固定車位。車輪碾過光滑的地坪漆,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就在他準備停穩的瞬間,視線隨意掃過左前方。
動作猛地頓住。
斜對面不遠處的公共訪客車位上,靜靜停着一輛熟悉的白色奔馳C級。
是晚意的車。
她在家?靳珩眉峰微挑,有些意外。這個時間點,她通常還在城東的畫廊或者跟朋友喝下午茶。難道是身體不舒服提前回來了?
嘴角那點未散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擴大,目光便不受控制地、精準地穿透了奔馳副駕駛那扇半降的車窗玻璃。
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掐住喉嚨。
車內的景象,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帶着毀滅性的沖擊力,狠狠燙進靳珩的眼底,瞬間燒穿了他所有的思維回路。
副駕駛位上,是他結婚三年、昨晚還在他懷裏抱怨他回家太晚的妻子,姜晚意。
此刻,她正被一個陌生男人緊緊地摟在懷裏。
男人的側臉線條清晰,稱得上英俊,但此刻在靳珩眼裏,只剩下令人作嘔的陌生。他一只手用力扣着姜晚意的後頸,另一只手……靳珩的瞳孔驟然縮緊——那只手,正以一種極其狎昵的姿勢,探進了姜晚意寬鬆的絲質上衣下擺!粗糙的手掌邊緣,在柔滑的衣料下,勾勒出向上遊弋的、刺眼的輪廓!
而姜晚意,他的妻子,非但沒有絲毫抗拒,反而閉着眼,微微仰着頭,以一種近乎獻祭的姿態,忘情地回吻着那個男人。她的臉頰泛着不正常的潮紅,唇瓣被吮吸得微微腫脹,甚至因爲過於激烈的動作,幾縷發絲凌亂地黏在汗溼的額角。她的手指緊緊攥着男人肩頭的衣服布料,指節用力到發白,那是一種沉淪其中的、全然的投入。
咚!咚!咚!
巨大的轟鳴聲瞬間在靳珩的顱腔內炸開,震得他耳膜生疼。那不是聲音,而是血液在瞬間沖上頭頂又狠狠砸回心髒的狂暴回響。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沿着脊椎急速竄升,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又冰冷刺骨的鐵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絞!
劇痛。窒息。
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扭曲,慘白的燈光,冰冷的水泥柱子,那輛該死的白色奔馳,還有車裏面那兩個忘我糾纏的身影……都變成了模糊晃動的色塊。
握着方向盤的雙手,骨節發出可怕的“咯咯”輕響,因爲過度用力而繃緊、泛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暴凸,像是下一秒就要掙破皮膚。皮革方向盤被捏得深深凹陷下去。
胸腔裏有什麼東西在瘋狂沖撞,咆哮着要破籠而出——沖過去!砸碎那扇車窗!把那個惡心的男人拖出來,撕碎!質問她!爲什麼?!
憤怒的岩漿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
就在這毀滅性的沖動即將主宰身體的千鈞一發之際,一種更強大的力量,一種在無數次商業談判的生死博弈、在無數次面對惡意收購的絕境中淬煉出來的、近乎冷酷的理智,如同冰水兜頭澆下。
不能。
不能失控。
沖動的代價,他付不起。憤怒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場面更加難堪,讓敵人(這個詞像淬毒的針扎進心裏)有機可乘。
證據!
這兩個字,像冰冷的鉚釘,帶着刺骨的寒意,瞬間釘穿了他混亂的大腦。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他顫抖着,手指因爲極致的憤怒和強行壓抑而痙攣般不聽使喚,摸索着從西裝內袋裏掏出手機。解鎖,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動,點開相機圖標,毫不猶豫地切換到錄像模式。
手機屏幕亮起幽光,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臉——下頜線繃緊如刀,薄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眼底深處翻涌的驚濤駭浪被一層厚厚的、令人心悸的寒冰強行封凍。唯有那死死盯着手機屏幕的眼神,銳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
他穩穩地舉起手機,鏡頭對準那輛奔馳的副駕駛車窗。
角度調整。聚焦。
屏幕裏,畫面穩定得可怕。清晰地記錄着:
那個男人側着臉,嘴唇在姜晚意白皙的頸項間貪婪地流連啃噬。
姜晚意微微蹙着眉,閉着眼,發出模糊的輕哼,那聲音透過狹小的車廂空間,似乎隱隱約約鑽進了靳珩的耳朵,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神經。
男人那只探入衣擺的手,正在裏面肆無忌憚地移動、揉捏,衣料下清晰可見那令人作嘔的手掌輪廓。
一秒,兩秒,三秒……時間在死寂中流逝,只有手機屏幕上的計時數字在無聲地跳動。
靳珩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屏住呼吸,指尖穩穩地托着手機。心髒在冰封的胸腔裏沉重地撞擊,每一下都帶着撕裂般的鈍痛。額角有冰冷的汗珠滲出,沿着緊繃的太陽穴滑下。
鏡頭裏,那個男人似乎被姜晚意那聲輕哼刺激到了,動作更加放肆,摟在她腰後的手猛地用力,似乎想將她整個人揉進自己懷裏。姜晚意的身體被帶得向前一傾,頭微微後仰,唇齒間溢出一聲更清晰的嚶嚀。
就是這細微的動作幅度變化,讓那個叫程牧的男人眼角的餘光,不經意間掃到了車外。
他的動作猛地一僵!
像是被電流擊中,他瞬間抬起頭,警覺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射向車外。視線,隔着車窗玻璃,直直地對上了靳珩舉着的手機鏡頭!
男人臉上的沉迷和欲望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只剩下驚愕和一絲被撞破的慌亂。他幾乎是本能地,一把將懷裏的姜晚意推開!
姜晚意被他推得撞在椅背上,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茫然地睜開迷蒙的雙眼:“……怎麼了?”她的聲音帶着情動後的沙啞和不解。
程牧沒有回答她,只是死死盯着車外靳珩的方向,眼神驚疑不定。
夠了。
靳珩猛地放下手機,屏幕瞬間暗了下去,仿佛掐斷了連接地獄的窗口。他不再看那輛車一眼,也完全無視了裏面那個男人驚疑的目光和姜晚意茫然的詢問。
右手閃電般掛上倒擋,左腳狠狠踩下油門!
轟——!
一聲暴躁的引擎咆哮在空曠寂靜的地下車庫裏驟然炸響,如同受傷猛獸的嘶吼,帶着摧毀一切的狂怒!強大的動力瞬間傳遞到後輪,沉重的黑色賓利猛地向後一躥,輪胎與光滑的地面劇烈摩擦,發出尖銳刺耳的“吱嘎——”聲,像是金屬在痛苦地哀鳴。
刺鼻的橡膠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
巨大的慣性將靳珩的身體狠狠摜在駕駛座椅背上,他卻渾然不覺。方向盤在他手中猛地一打,車子一個狂暴的甩尾,車頭對準出口方向。緊接着,油門被一腳踩到底!
嗡——!
引擎再次發出凶猛的咆哮。黑色的鋼鐵巨獸如同被激怒的狂龍,帶着撕裂空氣的決絕,轟然向前沖去!速度在瞬間飆升,車身化作一道凌厲的黑色閃電,毫不猶豫地撞開了擋在出口通道前的一個紅色消防栓!
“嘭——!”
一聲沉悶又驚心動魄的巨響!
金屬外殼的消防栓應聲而倒,被狂暴的力量直接撞斷。一股粗壯無比、帶着巨大壓力的水柱,如同壓抑了千年的白色怒龍,轟然從斷裂的管口沖天而起!
譁——!!!
冰冷的水流猛烈地噴射向半空,又如同暴雨般狠狠砸落下來,水花四濺,瞬間將周圍幾輛車的車頂、地面澆得一片狼藉,水霧彌漫。
黑色賓利沒有絲毫停留,挾裹着冰冷的水汽和引擎憤怒的餘音,在漫天噴濺的水簾中,如一道離弦的黑色箭矢,決絕地沖出了地下車庫的出口,消失在刺眼的午後陽光裏。
巨大的水聲轟鳴,掩蓋了白色奔馳車內驟然爆發出的、女人驚恐到變調的尖叫。
“啊——!!!”
姜晚意臉色慘白如紙,雙手死死捂住嘴,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失焦的瞳孔裏只剩下那輛絕塵而去的黑色賓利車尾,以及車庫裏那根還在瘋狂噴涌着憤怒水柱的斷裂消防栓。
冰冷的水滴濺落在擋風玻璃上,發出噼啪的聲響,像是無數個響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