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如一道霹靂,瞬間劈開了籠罩在疫情之上的重重陰霾與掣肘。王俊被擢升爲院判,總領防疫事宜,這道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京城各個衙門。
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之前那些推諉拖延的庫吏,此刻見到王俊,腰幾乎彎成了蝦米,不等他開口,便主動將所需藥材、石灰、硫磺等物資源源不斷地送往隔離營和指定的滅鼠區域。五城兵馬司的兵士們也不再敷衍,開始挨家挨戶分發藥粉,督促清理雜物,挖掘鼠洞,並在王俊劃定的幾個重點區域進行大規模的統一熏煙滅蚤行動。順天府的衙役則拿着鑼鼓,沿街宣講新的防疫告示,強調滅鼠、滅蚤、火化的重要性。
權力的加持,讓王俊那些曾經被視爲“荒謬”的指令,變成了必須嚴格執行的鐵律。盡管過程中依舊有百姓的不解和抵觸,但在官府的強力推行和疫情日益嚴峻的現實威脅下,阻力被降到了最低。
隔離營內,秩序也開始建立。按照王俊的新要求,營區被更嚴格地劃分爲清潔區、半污染區和污染區。所有人員進出必須經過嚴格的藥浴和更衣。疑似腺鼠疫的病患被立刻單獨隔離。焚燒爐日夜不停地運轉,處理着染疫的廢棄物和不幸身亡者的遺體,濃煙帶着一種悲壯的氣息,直沖雲霄。
王俊幾乎住在了隔離營。他根據有限的資料和中醫理論,不斷調整着藥方,嚐試將一些被認爲有清熱解毒、活血化瘀、消腫散結功效的藥材,如連翹、金銀花、黃連、赤芍、桃仁等,進行新的組合,希望能對鼠疫起到一些抑制作用。他深知這無異於大海撈針,但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努力。
納蘭也沒有閒着。她沒有再頻繁地闖入危險的隔離區,而是成了王俊與外界聯絡最可靠的橋梁。她動用富察府的人脈和資源,協助調配王俊急需的各種物資,安撫因強制滅鼠、火化而情緒激動的民衆,甚至親自監督了幾處重點區域的滅鼠行動。她展現出的幹練和魄力,讓許多原本只當她是個嬌蠻格格的人刮目相看。
日子在高度緊張和疲憊中一天天過去。疫情的蔓延速度,似乎真的隨着滅鼠滅蚤和嚴格隔離措施的推行,而得到了一定的遏制。新增病例的增長曲線,開始變得平緩。隔離營內的死亡率,雖然依舊觸目驚心,但相比最初那種毫無抵抗力的潰敗,終於出現了一些好轉的跡象——少數身體強壯的病患,在用了王俊的新方劑後,高熱竟然真的退了下來,腫大的淋巴結也開始逐漸消散。
希望的曙光,盡管微弱,卻真實地穿透了厚重的死亡陰雲。
這日傍晚,王俊終於得以暫時離開隔離營,返回富察府換洗休整。連續多日不眠不休的操勞,讓他幾乎瘦脫了形,眼窩深陷,嘴唇幹裂,官袍穿在身上都顯得有些空蕩。
納蘭早已等在門口,見他回來,立刻迎了上去,沒有多話,只是緊緊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屋裏走。
“熱水備好了,參湯也燉着呢,你先去泡一泡,解解乏。”她的聲音裏帶着難以掩飾的心疼。
泡在溫熱的水中,王俊幾乎要睡着。連日來的疲憊和壓力,在這一刻得到了些許釋放。等他換上一身幹淨便袍出來,納蘭已經擺好了幾樣清淡的小菜和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
“快吃點東西。”她將他按在桌邊,親自給他盛湯布菜。
王俊默默地吃着,溫暖的食物下肚,才感覺僵冷的四肢漸漸回暖。他抬頭,看着燭光下納蘭安靜的側臉,她正細心地挑出魚刺,將魚肉夾到他碗裏。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王俊低聲道。沒有她在背後的支撐,沒有她那次豁出一切的闖宮面聖,他恐怕早已被周院判那些人撕碎,防疫之事也更無從談起。
納蘭動作一頓,抬起頭,對他笑了笑,那笑容裏帶着疲憊,卻也有一種經歷過風雨後的沉靜:“說什麼辛苦。我們是夫妻,本就該同心協力。”
她放下筷子,看着他,眼神認真:“夫君,你知道嗎?我以前在府裏,雖然阿瑪寵我,哥哥們讓着我,但我總覺得……日子也就那樣了。看看衣裳首飾,聽聽戲,和別的格格們比一比吃穿用度,一輩子好像就能看到頭了。”
“可是自從嫁給你,”她語氣變得輕快了些,眼中閃着光,“好像一切都不同了。你讓我知道,女子原來不止可以困在後宅,還可以做這麼多事情,可以救人,可以據理力爭,可以……和你一起,面對這麼大的風浪。雖然害怕,雖然累,但我覺得……很踏實,很有勁兒。”
王俊怔怔地看着她。他從未聽她說過這樣的話。他一直以爲,她對他的維護,多半是出於富察家的利益和她本身不服輸的性子,卻從未想過,這段始於被迫的婚姻,這段他視爲險境求生的旅程,於她而言,竟是一場掙脫樊籠的機遇和新生的開始。
他心中涌起一股復雜難言的情緒,有動容,有愧疚,也有一種悄然滋長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情愫。
他伸出手,覆在她放在桌面的手背上。她的手微微一頓,卻沒有抽開。
“等疫情過去了,”王俊看着她,聲音低沉而認真,“我教你更多東西。不只是格物致知,還有……還有很多這個世界有趣的樣子。”
納蘭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比燭火還要璀璨。她反手握住他的手,重重地點頭:“嗯!說定了!”
就在這時,管家在門外稟報:“姑爺,格格,宮裏有賞賜下來了,說是皇上嘉獎姑爺防疫有功。”
兩人對視一眼,起身接旨。賞賜頗爲豐厚,金銀綢緞,御筆親題的“醫者仁心”匾額,還有幾句溫言勉勵。
宣旨太監走後,納蘭看着那匾額,卻輕輕嘆了口氣。
“怎麼了?”王俊問。
納蘭蹙着眉,低聲道:“賞賜越厚,只怕……後面的麻煩也不會小。周院判他們,怕是不會就此罷休。而且,皇上如今越是倚重你,將來若有一絲半點的差錯……”
她沒有說下去,但王俊明白她的擔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如今被推到風口浪尖,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步步驚心。疫情過後,太醫院內部的傾軋,朝堂之上的目光,都不會讓他輕鬆。
“我知道。”王俊點了點頭,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但眼下,顧不了那麼多了。先把眼前這一關過去再說。”
能救多少人,是多少人。至於未來的明槍暗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此刻,他並非孤身一人。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眉宇間帶着憂色的納蘭,輕輕握緊了她的手。
夜色漸深,富察府內燈火溫暖,暫時隔絕了外面的生死掙扎與權力暗涌。但他們都清楚,這場風暴,還遠未到平息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