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半，青藤中學的黃昏像一塊浸了墨的布，慢慢裹住整棟教學樓。
林曉背着書包走出教室時，走廊裏的聲控燈正一盞盞熄滅。她走得輕，鞋底蹭過青石板地面，只發出極淡的 “沙沙” 聲，可聲控燈還是沒亮 —— 像是連燈光都在刻意回避這棟樓，只留窗外樟樹的影子，斜斜地映在牆上，像一道道扭曲的黑痕。
下午的數學課上，她全程攥着衣角。數學老師點名時提到 “蘇曉雅轉學” 的語氣太淡了，淡得像在說 “今天天氣不錯”，可林曉清楚記得，蘇曉雅消失時，那縷白霧飄出窗外的瞬間，老師正站在講台前寫板書，粉筆頓了一下，卻沒回頭。
“林曉？”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喚，林曉的心髒猛地一跳，手不自覺摸向書包側袋 —— 那裏裝着那本泛黃的《校規手冊》。她回頭，看到是坐在斜後方的女生，叫陳雨，上午課間時，林曉看到她偷偷把一塊餅幹藏進校服口袋，動作快得像怕被人發現。
陳雨的頭發很長，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點蒼白的下巴。她快步走到林曉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貼到林曉耳邊：“晚自習…… 你小心點，別碰‘不該碰的東西’。”
林曉剛想追問 “不該碰的東西是什麼”，陳雨已經轉身走了，校服下擺掃過林曉的手背，帶着一股冷意。林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心裏的不安又重了幾分 —— 這是今天第二個提醒她 “小心” 的人，第一個是王老師，現在是陳雨，可她們都不肯說清楚，到底要小心什麼。
食堂在教學樓的西側，傍晚的食堂裏沒什麼人，只有兩個穿白大褂的阿姨在收拾餐具。她們的動作很慢，像是提不起力氣，金屬餐盤碰撞的聲音在空曠的食堂裏回蕩，“叮鈴哐當” 的，聽得人心裏發慌。林曉買了一份米飯和青菜，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剛拿起筷子，就看到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個沒吃完的饅頭，饅頭上咬了一口的地方，泛着淡淡的黑色，像是被什麼東西染過。
她趕緊低下頭吃飯，米飯有點涼，青菜嚼起來像紙，沒什麼味道。吃到一半，她想起書包裏的錯題本，掏出筆，在 “規則 1” 下面補了一行：“下午數學老師提及蘇曉雅‘轉學’，語氣反常，疑似知曉消失真相；陳雨提醒‘晚自習小心不該碰的東西’，未明說具體內容。” 筆尖劃過紙面時，她總覺得背後有人在看，回頭卻只看到食堂阿姨低頭擦桌子的背影，她們的白大褂後襟，好像沾着什麼深色的東西，像是墨，又像是別的。
吃完飯，離晚自習還有四十分鍾。林曉不想太早回教室，就沿着教學樓後的小路散步。小路兩旁種着冬青，葉子上沾着水珠，不知道是露水還是別的，湊近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腥味。走到小路盡頭，她看到一個黑色的垃圾桶，桶蓋沒蓋嚴，露出裏面的東西 —— 全是撕碎的作業本，紙頁上的字跡被水泡得模糊，只能隱約看到 “青藤中學” 的校名。
林曉突然想起上午王老師說的 “同桌上周消失”，她的同桌叫什麼來着？好像叫李萌，昨天轉學手續辦完時，王老師隨口提過一句 “你的同桌李萌上周剛轉學，座位空着，你暫時先一個人坐”。當時她沒在意，現在看着垃圾桶裏的作業本，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李萌真的轉學了嗎？還是…… 和蘇曉雅一樣，消失了？
她快步離開垃圾桶，回到教學樓時，晚自習的預備鈴剛好響了。鈴聲是老式的電鈴，“叮鈴鈴” 的聲音尖銳又刺耳，像是在催促着什麼。教室裏已經坐了不少人，還是和下午一樣，所有人都低着頭，頭發遮住臉，沒有一點聲音。林曉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同桌的座位果然是空的 —— 桌面擦得很幹淨，沒有一點劃痕，桌洞裏空蕩蕩的，連一支筆都沒有，像是從來沒人坐過。
她坐下後，習慣性地想從書包裏拿出課本，手卻先碰到了那本《校規手冊》。上午王老師說 “晚自習期間，禁止抬頭張望，需專注於自身課業”，她想再確認一下晚自習的具體規則，就把手冊拿了出來。
手冊還是那麼涼，封面的暗黃色在教室裏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更舊了。林曉翻開 “晚自習篇”，之前她記得很清楚，這一頁只有兩條規則：第一條 “晚自習期間，禁止抬頭張望，需專注於自身課業，直至下課鈴響”；第二條 “晚自習結束後，需在十分鍾內離開教學樓，禁止逗留”。
可今天再看，兩條規則下面，多了一行字。
那行字是用和之前一樣的藍色鋼筆寫的，字跡卻比之前的更淡，像是剛寫上去沒多久，墨水還沒幹。林曉湊近看，上面寫着：“21:00 後禁止翻書。”
林曉的手指頓在紙頁上，一股涼意順着指尖往上爬。她記得很清楚，上午看的時候，這一頁明明沒有這行字！手冊她一直放在書包側袋裏，拉鏈拉得很嚴，除了她自己，沒人碰過。這行字是怎麼冒出來的？是手冊自己變出來的，還是…… 有人偷偷改了？
她趕緊翻到手冊的其他頁，“課間篇”“午休篇” 的規則都沒變，只有 “晚自習篇” 多了這行字。林曉把手冊湊近燈光，仔細看那行字的邊緣 —— 沒有修改的痕跡，也沒有貼紙條的痕跡，像是從一開始就印在上面，只是她之前沒看到而已。
“21:00 後禁止翻書”，現在是 19:10，離 21:00 還有一個小時五十分鍾。爲什麼要突然加這條規則？翻書會怎麼樣？和蘇曉雅一樣，化作白霧消失嗎？
林曉把手冊合上，放回書包側袋，拉鏈拉得比之前更緊了。她拿出數學課本和作業本，剛想翻開，手卻停住了 —— 萬一現在翻書，算不算 “違反規則”？手冊只說 “21:00 後禁止翻書”，沒說 21:00 前能不能翻。可她不敢冒險，蘇曉雅消失的畫面還在腦子裏轉，她不想成爲下一個。
教室裏的燈光忽明忽暗了一下，發出 “滋滋” 的電流聲。林曉抬頭看了一眼燈，又趕緊低下頭 —— 她想起 “禁止抬頭張望” 的規則，心髒又開始 “咚咚” 跳。她用餘光掃了一眼周圍，所有人還是低着頭，姿勢和下午一模一樣，像是被釘在了座位上。鄰座的男生叫趙磊，上午她看到他在數學課上偷偷畫畫，畫的是一只貓，現在他正低着頭，手裏拿着筆，卻沒在紙上寫什麼，筆尖懸在作業本上方，一動不動。
時間一點點過去，教室裏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的 “沙沙” 聲，還有窗外樟樹葉子被風吹動的 “譁啦” 聲。林曉盯着數學課本的封面，上面的 “數學” 兩個字像是在慢慢模糊，她的眼皮越來越沉，昨晚因爲蘇曉雅的事沒睡好，現在困意一陣陣涌上來。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強迫自己清醒。打開錯題本，在 “規則 1” 下面又補了一行：“晚自習前發現《校規手冊》‘晚自習篇’新增規則：21:00 後禁止翻書。手冊無修改痕跡，疑似自主異變。同桌李萌座位空蕩，桌洞無物品，存疑。” 寫完後，她把錯題本放進桌洞，剛想拿出數學課本，卻聽到旁邊傳來 “譁啦” 一聲 —— 是翻書的聲音。
林曉的身體瞬間僵住。
翻書聲來自鄰座，也就是趙磊的方向。聲音很輕，卻在安靜的教室裏格外清晰，“譁啦，譁啦”，像是有人在快速地翻着書頁。林曉的心跳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 現在是 20:40，還沒到 21:00，手冊只說 21:00 後禁止翻書，21:00 前應該是可以的吧？可趙磊爲什麼要突然翻書？他不怕違反規則嗎？
她忍不住用餘光往趙磊那邊瞥了一眼 —— 趙磊還是低着頭，頭發遮住了臉，看不到表情，只有他的手在動，快速地翻着桌上的書。那是一本語文書，封面是紅色的，林曉認得，是和她一樣的高一語文課本。
翻書聲持續了大概一分鍾，突然停了。
林曉的呼吸也跟着停了。她能感覺到，鄰座的空氣好像變得更冷了，像是有一股寒氣從趙磊的座位那邊飄過來，裹住了她的胳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轉過頭 —— 她想看看趙磊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這一看，林曉的瞳孔瞬間放大。
趙磊的座位空了。
和蘇曉雅、李萌一樣，椅子還擺在原地，桌面卻空蕩蕩的，趙磊不見了。只有那本語文書還攤在桌子上，翻到第 32 頁，是朱自清的《背影》。書頁上沒有字，或者說，原本的字都被覆蓋了 —— 上面印着一個個黑色的指印，指印很小，像是小孩子的手，密密麻麻地蓋在紙頁上，連 “背影” 兩個標題字都被遮住了。
林曉的手指開始發抖。她盯着那些黑色指印，突然想起食堂垃圾桶裏的作業本，那些紙頁上也有類似的深色痕跡。她慢慢伸出手，指尖剛碰到語文書的紙頁，就像碰到了冰一樣，一股刺骨的涼意順着指尖往上爬。指印的觸感很粗糙，不像是墨水畫的，倒像是…… 用什麼東西蹭上去的灰，或者別的什麼。
“叮鈴鈴 ——”
突然響起的鈴聲嚇了林曉一跳，她趕緊縮回手，抬頭看掛鍾 ——21:00 整。
教室裏的燈光又 “滋滋” 響了起來，這一次，暗了很多，光線變得慘白，照在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得格外詭異。林曉看到，有幾個同學的肩膀微微動了一下，像是想抬頭，又很快克制住了。她還看到，坐在第一排的一個女生，手裏的筆掉在了地上，她的身體僵了一下，卻沒有彎腰去撿，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林曉的目光又落回趙磊的空座位上。語文書還攤在那裏，32 頁的《背影》，被黑色指印蓋滿了。她突然想起，上午陳雨提醒她 “晚自習小心不該碰的東西”，難道陳雨說的 “不該碰的東西”，就是這本書？還是說，是 “翻書” 這個動作本身？
她趕緊拿出錯題本，在剛才的記錄下面又補了一行：“20:40 左右，鄰座趙磊翻語文書，21:00 前消失，遺留語文書一本（第 32 頁，滿是黑色指印）。推測‘翻書’可能觸發危險，即使在 21:00 前，也需謹慎。” 筆尖劃過紙面時，她的手還在抖，寫下的字歪歪扭扭的。
就在這時，她聽到走廊裏傳來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卻很有規律，“嗒，嗒，嗒”，慢慢靠近教室。林曉的心跳又開始加速 —— 是巡查的老師嗎？還是別的什麼人？她趕緊把錯題本放進桌洞，低下頭，盯着自己的數學課本，假裝在認真做題。
腳步聲在教室門口停了下來。林曉用餘光瞥了一眼，看到一個穿藏青色保安服的人站在門口 —— 是校門口的那個保安大爺。他還是頭歪在一邊，不知道在看什麼，手裏拿着一個手電筒，光線對着地面，沒照向教室。
保安大爺站了大概半分鍾，然後轉身走了，腳步聲又 “嗒，嗒，嗒” 地遠去了。林曉鬆了一口氣，卻又覺得更奇怪了 —— 保安大爺爲什麼不在校門口值班，要來教學樓巡查？他剛才站在門口，是在看趙磊的空座位嗎？
21:30，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響了。林曉按照規則，快速收拾好東西，放進書包裏。她特意看了一眼趙磊的座位，語文書還攤在那裏，黑色指印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更清晰了。沒有一個同學靠近那個座位，大家都低着頭，快速地收拾東西，然後走出教室，動作快得像在逃命。
林曉跟着人群走出教室，走廊裏的聲控燈還是沒亮，只能靠窗外的月光照明。她走在人群後面，看到陳雨走在前面，腳步很快，像是在趕什麼。林曉想追上她，問問趙磊消失的事，可陳雨拐過一個拐角，就不見了。
走到教學樓門口時，林曉又看到了那個保安大爺。他坐在值班室門口的竹椅上，手裏拿着一個收音機，裏面播放着老舊的戲曲，聲音很小，斷斷續續的。林曉經過時，他突然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這是林曉第一次看清他的臉 —— 他的眼睛很大，卻沒有神采，像是蒙着一層灰，臉上的皺紋很深，嘴角向下撇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的手裏，拿着一張紙，紙上畫着一個圈，和《校規手冊》封面上的印記一模一樣。
“姑娘，” 保安大爺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晚上別回頭，走快些。”
林曉沒敢回答，趕緊加快腳步，走出校門。身後的戲曲聲越來越小，最後被風吹散了。她沿着路邊的路燈走，影子被拉得很長，她不敢回頭，也不敢放慢腳步，直到走到家樓下，看到家裏的燈光，才敢停下來，大口喘氣。
回到家，林曉把書包放在沙發上，先去洗了把臉。冷水潑在臉上，讓她清醒了不少。她回到客廳，拿出書包裏的《校規手冊》，翻開 “晚自習篇”——“21:00 後禁止翻書” 那行字還在，字跡好像比之前更清晰了。她又拿出錯題本，看着上面的記錄：蘇曉雅（起身消失）、李萌（座位空蕩）、趙磊（翻書消失）、會變字的手冊、黑色指印、保安大爺的提醒……
這些碎片像一團亂麻，繞在她的腦子裏。青藤中學到底藏着什麼秘密？爲什麼規則會突然變化？消失的學生去哪裏了？那些黑色指印是誰的？
林曉把錯題本和《校規手冊》放在一起，突然發現，手冊封面的印記和錯題本封面上的 “林曉” 兩個字，好像在慢慢靠近。她趕緊把兩本書分開，心髒又開始 “咚咚” 跳。
她走到窗邊，看着窗外的夜景。遠處的路燈亮着，像一個個模糊的光點。她想起蘇曉雅消失時，那縷飄向樟樹的白霧；想起趙磊遺留的語文書，上面密密麻麻的黑色指印；想起保安大爺手裏的紙，畫着和手冊封面一樣的圈。
突然，她的目光被樓下的一棵樹吸引了 —— 那是一棵樟樹，和青藤中學裏的樟樹一模一樣。樹幹上纏着紅色的繩子，繩子上掛着小小的木牌，木牌上的字看不清楚，卻讓林曉想起了白天在學校看到的那些木牌。
她的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青藤中學的樟樹，會不會和消失的學生有關？那些紅色的繩子和木牌，是在 “困住” 什麼嗎？
林曉趕緊拉上窗簾，回到客廳。她把《校規手冊》和錯題本放進抽屜裏，鎖上。然後坐在沙發上，抱着膝蓋，盯着抽屜的方向。她知道，明天還要去青藤中學，還要面對那些未知的規則和可能的危險。可她沒有選擇，她想知道真相，想知道蘇曉雅、李萌、趙磊到底去哪裏了，想知道這本會變字的校規手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夜越來越深，窗外的風還在吹，像是有人在低聲說話。林曉靠在沙發上，慢慢閉上了眼睛。她的夢裏，全是青藤中學的畫面 —— 慘白的燈光、低頭的學生、消失的人影，還有那本會變字的校規手冊，上面的字在慢慢蠕動，變成一個個黑色的指印，朝着她爬過來……
第二天早上，林曉是被鬧鍾吵醒的。她揉了揉眼睛，走到抽屜前，打開鎖 ——《校規手冊》和錯題本都好好地放在裏面，沒有任何變化。她鬆了一口氣，拿起手冊，翻開 “晚自習篇”，“21:00 後禁止翻書” 那行字還在，只是字跡好像又淡了一點，像是要慢慢消失。
林曉把手冊放進書包，背上書包出門。走到樓下時，她特意看了一眼那棵樟樹 —— 紅色的繩子還在，木牌也還在，沒有任何變化。可她總覺得，樹幹上的影子，好像比昨天更長了，像是有什麼東西，藏在樹後面，在盯着她。
她趕緊轉身，快步走向學校。陽光照在身上，卻沒有一點暖意。林曉知道，今天的青藤中學，又會有新的規則，新的危險在等着她。而她能做的，只有握緊手裏的錯題本，記住每一條規則，活下去，找到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