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裹着夏末最後一點潮熱，吹在林曉裸露的手腕上，卻沒帶來半分涼意。她攥着書包帶的手心裏全是汗，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 書包側袋裏，那本深藍色封面的錯題本硌着腰，封面上用銀色鋼筆寫的 “林曉” 兩個字，邊角已經被磨得有些模糊。
這是她第三次轉學。父母工作調動像個不停歇的鍾擺，從南方的小城到北方的省會，再到這座地圖上都要放大兩圈才能找到的青藤市。出發前媽媽在電話裏反復叮囑：“青藤中學是重點，你可得好好適應，別再像之前那樣總記些沒用的……” 媽媽沒說完的話，林曉懂 —— 她總愛把看到的、聽到的、甚至只是覺得 “不對勁” 的事，都記在錯題本裏，之前的班主任說這是 “注意力不集中”，可林曉不覺得，那些細碎的記錄像一個個小錨，能讓她在頻繁變動的生活裏，找到一點踏實的存在感。
青藤中學的校門比想象中舊。暗紅色的鐵藝大門上，“青藤中學” 四個鎏金大字掉了大半漆，露出底下斑駁的鐵色，像結了層厚厚的痂。門柱上爬着的藤蔓不是鮮活的綠，而是灰綠色，葉子蔫蔫地垂着，湊近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黴味。校門口沒有其他學校常見的迎新牌，只有一個穿着藏青色保安服的大爺，坐在值班室門口的竹椅上，頭歪在一邊，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在發呆，林曉走過時，他眼皮都沒抬一下。
往裏走的路是用青石板鋪的，縫隙裏長着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路的兩側是兩排老樟樹，樹幹粗得要兩個人合抱，枝葉密得能遮住大半天空，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出細碎的影子，風一吹，影子晃得人眼睛發暈。林曉注意到，樟樹的樹幹上纏着一圈圈紅色的繩子，繩子上掛着小小的木牌，木牌上的字被雨水泡得模糊，只能隱約看到 “平安”“順遂” 之類的字眼，可那些繩子的顏色暗沉，像是很久沒換過了。
教學樓在路的盡頭，是棟五層的紅磚樓，牆面上的紅磚掉了不少皮，露出裏面灰色的水泥。樓梯扶手是鐵制的，摸上去冰涼，還帶着點鏽跡。林曉跟着教務處的王老師往上走，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裏回蕩，格外刺耳。她忍不住往旁邊的教室看，窗戶大多關着，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有偶爾幾扇窗戶留了條縫，能看到裏面的學生都低着頭，一動不動，像一尊尊雕塑。
“到了。” 王老師的聲音突然響起，林曉嚇了一跳，才發現已經走到了三樓的走廊盡頭。3 班的門牌是塑料做的，邊緣已經開裂，上面用黑色馬克筆寫着 “高一（3）班”，“3” 字的最後一筆拖得很長，像一道劃痕。
王老師推開門，教室裏瞬間響起一陣細碎的響動，像是很多人同時屏住了呼吸。林曉跟着進去，目光快速掃過教室 —— 四十多張課桌擺得整整齊齊，桌面幹淨得沒有一點劃痕，連課本和文具都放得一模一樣：課本放在桌角，作業本疊在課本上，鉛筆盒靠在作業本旁邊。學生們都穿着藍白相間的校服，低着頭，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到表情。教室裏很靜，靜得能聽到窗外樟樹葉子落下的聲音，還有自己的心跳聲，“咚咚” 地響，像要撞破胸膛。
“同學們，這是新轉來的林曉同學，以後就是 3 班的一員了。” 王老師拍了拍手，聲音不算大，卻在教室裏清晰地回蕩。可沒有一個學生抬頭，還是保持着低頭的姿勢，只有坐在第一排的一個女生，肩膀微微動了一下，像是想抬頭，又很快克制住了。
林曉站在講台上，手心裏的汗更多了。她習慣性地想從書包裏拿出錯題本，記下 “3 班同學都不抬頭” 這個奇怪的現象，可剛碰到書包帶，就被王老師按住了手。王老師的手很涼，指甲修剪得很短，按在她手背上，有點疼。
“先別急着拿東西。” 王老師的聲音壓得很低，湊到她耳邊說，“跟我來辦公室一趟，有些‘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林曉點點頭，跟着王老師走出教室。辦公室在走廊的另一頭，裏面只有一張辦公桌，桌上堆着一摞作業本，還有一個打開的鐵皮盒，裏面放着幾支舊鋼筆。王老師從鐵皮盒底下抽出一本手冊，遞到林曉面前 —— 那是本巴掌大的小冊子，封面是暗黃色的，邊緣卷得厲害，像是被翻了無數次，封面上沒有字，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記，像是用手指蘸着墨畫的圈。
“這是《青藤中學校規手冊》，” 王老師的手指在手冊封面上輕輕摩挲着，指甲劃過紙面，發出 “沙沙” 的聲音，“別的學校的校規可能只是形式，但在這裏，你必須嚴格遵守每一條規則，記住，是‘每一條’。”
林曉接過手冊，指尖碰到紙面的瞬間，一股涼意順着指尖往上爬，像是摸到了一塊冰。她翻開第一頁，裏面的字跡是用藍色鋼筆寫的，有些字已經暈開，看得不太清楚，第一條規則是：“上課期間，禁止隨意離開座位，若需離開，需向班主任報備，經允許後方可行動。” 第二條：“午休時間，禁止在教室外逗留，需在座位上安靜休息，不得喧譁。” 第三條：“晚自習期間，禁止抬頭張望，需專注於自身課業，直至下課鈴響。”
林曉越看越覺得奇怪，這些規則比她之前待過的任何一所學校都要嚴格，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她剛想開口問 “爲什麼晚自習不能抬頭”，就被王老師打斷了。
“別問爲什麼，” 王老師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嚴肅，盯着林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只需要記住，遵守規則，才能在這裏‘留下來’。尤其是這條 ——” 王老師翻到手冊的第 5 頁，指着上面的一條規則，“課間 10 分鍾，必須坐在座位上，禁止起身。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站起來，哪怕是筆掉了，書滑了，都不能動。”
“可是如果筆掉了，下節課要用怎麼辦？” 林曉忍不住問。
王老師的嘴角扯了扯，像是想笑，又笑不出來：“那就讓它掉着。比起‘用不了筆’，‘能不能留下來’更重要，不是嗎？”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種奇怪的意味，林曉沒聽懂，卻莫名覺得心裏發慌。
王老師把手冊合上，遞給林曉：“把它收好，別弄丟了，也別給其他同學看。你的座位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旁邊是空的，之前的同學……‘轉學’了。” 說到 “轉學” 兩個字時，王老師的聲音頓了一下，眼神飄向窗外，像是在回避什麼。
林曉抱着手冊，回到教室。第三排靠窗的座位確實空着，桌面幹淨得像從來沒人用過，只有窗台上放着一盆多肉，葉片蔫蔫的，土是溼的，卻沒有一點生氣。她把書包放在桌洞裏，拿出錯題本，剛想在第一頁寫下 “校規：課間禁止起身”，就聽到前面傳來 “啪嗒” 一聲 —— 是前桌的女生把筆掉在了地上。
前桌女生叫蘇曉雅，林曉進來時注意過她，扎着低馬尾，發尾有點黃，校服袖子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一串紅繩。蘇曉雅的筆掉在地上，滾到了林曉的腳邊，筆帽摔開了，黑色的筆芯露在外面。
蘇曉雅的身體僵了一下，慢慢抬起頭。林曉第一次看清她的臉，很白，嘴唇沒有一點血色，眼睛很大，卻滿是恐慌。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筆上，又快速掃了一眼教室前面的掛鍾 —— 課間才過去 2 分鍾，還有 8 分鍾才上課。
“我的筆……” 蘇曉雅的聲音很小，帶着顫音，她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周圍的同學，其他學生還是低着頭，好像沒聽到她的話，也沒看到掉在地上的筆。
林曉的心提了起來，想起王老師說的 “課間禁止起身”，她趕緊用胳膊肘碰了碰蘇曉雅的後背，小聲說：“別撿，王老師說課間不能起身。”
蘇曉雅的身體抖了一下，轉過頭看着林曉，眼睛裏滿是掙扎：“可是下節課是數學，要做題，沒有筆不行……”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之前也掉過一次筆，沒撿，結果被數學老師罵了……”
林曉還想再說什麼，就看到蘇曉雅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撐在桌子上，慢慢抬起了屁股。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動什麼，可就在她的腳剛要碰到地面的瞬間，教室裏突然刮起一陣冷風，窗戶 “哐當” 一聲被吹開，窗簾劇烈地晃動起來，遮住了窗外的光線。
林曉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眼前的景象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 蘇曉雅的身體正在慢慢變得透明，像是被水汽籠罩着，她的手指先開始消失，變成一縷縷白色的霧，然後是手臂、肩膀，最後是整個身體。蘇曉雅的眼睛睜得很大，滿是恐懼，她想喊，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看着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化作白霧，飄向窗外，消失在樟樹的枝葉間。
桌子上，蘇曉雅的課本還攤開着，作業本疊在旁邊，只有地上的那支筆還在，筆芯裏的墨水順着筆尖流出來，在青石板地面上暈開一小片黑色的痕跡，像一滴眼淚。
教室裏還是很靜，沒有一個學生抬頭，甚至沒有一個人動一下，仿佛剛才蘇曉雅的消失，只是林曉的幻覺。林曉的心髒 “咚咚” 地跳，手腳冰涼，她想尖叫，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只能死死地攥着手裏的錯題本，指甲嵌進紙頁裏，留下幾道深深的印子。
她想起王老師的話 ——“遵守規則，才能在這裏‘留下來’”“課間禁止起身”。原來 “轉學” 是假的，“消失” 才是真的。
林曉顫抖着打開錯題本，拿出筆，筆尖因爲手抖而不停晃動。她在第一頁寫下：“青藤中學，高一（3）班。規則 1：課間勿起身。違反者：蘇曉雅，後果：化作白霧消失。”
寫完最後一個字，林曉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錯題本上，暈開了 “消失” 兩個字。窗外的風還在吹，樟樹的葉子 “沙沙” 作響，像是有人在低聲說話，又像是在笑。林曉抬起頭，看向教室前面的掛鍾，課間還有 5 分鍾，她的腳邊，那支筆還躺在地上，黑色的墨水還在慢慢擴散。
她突然想起王老師辦公室裏的那盆多肉，和窗台上的這盆一樣，蔫蔫的，沒有生氣。或許，那些多肉不是缺水，而是…… 它們也在 “消失”？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林曉就趕緊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放在錯題本上。她知道，從現在開始，這本錯題本不再只是記錄生活的小錨，而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她必須記住每一條規則，不能犯任何錯，否則下一個化作白霧消失的，就是她自己。
上課鈴響了，刺耳的鈴聲劃破了教室的寂靜。林曉趕緊把錯題本放進桌洞，雙手放在桌面上，學着其他同學的樣子，低下頭。她的目光落在課本上，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腦子裏全是蘇曉雅消失的畫面，還有那縷飄向窗外的白霧。
講台上傳來腳步聲，是數學老師來了。林曉聽到老師的聲音在教室裏回蕩：“上課之前，先點個名。蘇曉雅？”
沒有人回答。
“蘇曉雅？” 老師又喊了一遍，聲音提高了一點。
還是沒有人回答。
老師沉默了幾秒鍾，然後淡淡地說：“看來是轉學了。那我們開始上課。”
林曉的後背滲出一層冷汗。轉學？老師明明知道蘇曉雅消失了，卻還要說她轉學了。這個學校裏，到底還有多少秘密？還有多少她不知道的規則？
她悄悄抬起頭，快速掃了一眼周圍的同學，他們還是低着頭，頭發遮住了臉，看不到表情。可林曉總覺得，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她，在盯着她桌洞裏的錯題本，在等着看她什麼時候會違反規則，什麼時候會消失。
窗外的樟樹葉子又 “沙沙” 響了起來，這一次，林曉好像聽懂了那聲音的意思 ——
歡迎來到青藤中學，新同學。祝你能 “留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