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央,顧晏卻毫無睡意。
胸腔內那冰火交織的痛楚,因沈知意那粒藥丸稍得緩解,但“纏絲”二字,在他心頭盤桓不去。他坐在書案前,昏黃的燭光映着他瘦削緊繃的側臉。案上,一邊是蘇瀚海字字泣血的殘頁,一邊是沈知意留下的、包着不明碎屑的帕子。
信任誰?能信誰?
青杏是他母親留下的丫鬟,忠心毋庸置疑,但過於單純;祖父顧鴻羲……想到那幾張殘頁,顧晏心底便是一片冰寒;二叔顧昀,紈絝無能,卻未必沒有覬覦之心;王氏,更是嫌疑重大……
思緒紛亂間,窗外傳來三聲有規律的、鳥喙啄木的輕響。
顧晏眸光一凜,這是他與府外一位隱退老郎中約定的緊急信號。老郎中姓吳,醫術精湛,曾受他母親大恩,發誓永不外泄與他相關的任何事。
他悄聲開門,一道黑影如同狸貓般滑入,正是吳郎中。老者須發皆白,目光卻依舊矍鑠。
“公子急召,可是……”吳郎中話未說完,目光已落在顧晏異常的臉色和衣襟那抹暗紅上,臉色驟變,“快,讓老朽看看!”
一番診脈,吳郎中的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愈發凝重。
“如何?”顧晏聲音低沉。
“確是‘纏絲’!”吳郎中收回手,語氣沉重,“此毒陰損,潛伏極深,會慢慢侵蝕五髒,損及根本。公子近來是否常感胸悶氣短,夜間盜汗,偶有咳血?且體力精力大不如前?”
顧晏默然點頭。這些症狀,他原只當時舊疾加重。
“下毒之人手法極爲高明,劑量控制得恰到好處,若非此次……恐怕毒性徹底爆發時,已是藥石無靈。”吳郎中嘆了口氣,“此毒配置不易,需用到幾味罕見的南疆藥材。”
南疆藥材?顧晏心中一動。
“先生可能辨認此物?”他將沈知意給的帕子遞過去。
吳郎中接過,就着燭光仔細查看那深褐色碎屑,又湊近鼻尖嗅了嗅,臉色微變:“這是‘鬼哭藤’的燃燒殘留!此物劇毒,生於南疆瘴癘之地,氣味辛辣刺鼻,燃燒後卻有異香,少量吸入便可致幻,量大則頃刻斃命!公子從何處得來此物?”
鬼哭藤,南疆。
線索似乎隱隱指向了某個方向。
“先生可能根據此物,追查來源?”顧晏追問。
吳郎中沉吟片刻:“此物罕見,江寧府內,能有渠道弄到手的藥鋪或暗莊,屈指可數。老朽或可暗中查訪。”
“有勞先生。”顧晏鄭重一禮,“此事關乎性命,還請先生務必隱秘。”
“公子放心。”吳郎中肅容道,隨即又從藥箱中取出一個瓷瓶,“這是老朽配制的解毒丸,雖不能根治‘纏絲’,但可延緩毒性,緩解症狀。公子務必按時服用。”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府內……恐不太平,公子萬事小心。”
送走吳郎中,顧晏握着那瓶解毒丸,心中稍定。至少,他不再是完全被動。
天光微熹時,他做出了決定。
他需要盟友。一個足夠聰明,足夠冷靜,且目前看來,與府內各方勢力牽扯最少的盟友。
他再次來到了西廂,那片被視爲“不祥”的僻靜角落。
沈知意似乎早已料到他會來,房門虛掩着。她正坐在窗邊,就着晨光,慢條斯理地擦拭着幾枚銀針,動作專注而優雅,仿佛那不是殺器,而是什麼精致的玩物。
“顧公子今日氣色,比昨夜那副馬上要去找閻王的模樣,稍微順眼了些。”她頭也不抬,語氣依舊帶着那股子有些扎人的調侃。
顧晏自動過濾了她有些帶刺的話,走進房間,關上門,直接攤牌:“沈姑娘,我想與你合作。”
沈知意擦拭銀針的動作未停,只挑了挑眉:“合作?顧公子,我們不是一直在‘合作’破案麼?難道現在才想起來要付我酬勞?”
“不僅僅是破案。”顧晏直視着她,“是關於我身上的毒,關於那個可能還藏在暗處的、使用淬毒銀針的人,關於……顧家所有的秘密,我需要你的幫助。”
沈知意終於抬起眼,看向他。她的眼睛在燭光下清亮得驚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幫你,我有什麼好處?”她問得直接。
“查出你姐姐真正的死因。”顧晏回答得同樣直接,“我以顧家未來家主的名義起誓,必將傾盡全力,助你查明真相,還你姐姐一個公道。”
沈知意擦拭銀針的手指微微一頓。姐姐的死,是她心中最深的那根刺。
“還有呢?”她不動聲色地繼續問。
“事成之後,顧家庫房珍藏的藥材、醫書,任你取用。此外,我欠你一個人情,只要不違背道義,任何事,我都可以盡全力爲你做到。”顧晏給出了他能給出的最大誠意。
沈知意沉默了片刻,將最後一枚銀針收入袖中,站起身,走到顧晏面前。
她比他矮上一些,需要微微仰頭才能與他對視,但那眼神中的氣勢,卻絲毫不弱。
“顧晏,”她連名帶姓地叫他,語氣認真,“請記住你今天說的話,若你事後反悔,或者試圖過河拆橋……”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明媚,卻帶着一絲冰冷的鋒芒:“我不介意,讓顧家再換一個家主,反正,我看你二叔,也挺想上位的。”
這聽上去頗顯大逆不道的話,她卻說得理所當然。
顧晏看着她,心中並無被冒犯的慍怒,反而升起了一種奇異的、並肩而戰的踏實感。
“一言爲定。”他伸出手。
沈知意看了看他骨節分明的手,卻沒有去握,只是懶洋洋地重新坐回窗邊:“擊掌爲誓就算了,我怕你這病秧子受不住我的力道,說吧,接下來打算怎麼查?先從哪個倒黴蛋下手?”
顧晏收回手,也不尷尬,在她對面坐下,將吳郎中的診斷和“鬼哭藤”的線索說了出來。
“南疆……”沈知意指尖輕叩窗櫺,若有所思,“王氏的娘家,似乎就是做南邊藥材生意的?”
顧晏眸光一沉:“是,而且,她確實有理由對我下手。”
“理由很充分。”沈知意點頭,“不過,若真是她,會用這種容易追查到自己娘家頭上的毒藥嗎?而且,那根淬毒的銀針,手法可比用‘纏絲’要高明且隱蔽多了。”
她總是能一針見血地指出疑點。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給你下毒的人,和使用毒針的人,可能不是同一個。”沈知意語氣篤定,“這宅子裏,想讓你死的人,恐怕不止一個,咱倆啊,有的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