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府的雨，下得黏膩。
豆大的雨點砸在顧家老宅的黛瓦上，匯成水流，順着翹起的飛檐譁譁落下，像是在這百年望族的門庭前，掛了一面珠簾。
只可惜，珠簾後上演的，並非什麼風雅事。
花廳裏，沈知意端坐着，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身旁酸枝木茶幾的桌面，聽着那雨聲，竟覺得比滿廳的竊竊私語要悅耳得多。
光看表象，沈知意着實配得上“落魄閨秀”四字。
她生得雖不及傾國傾城之色，卻別有一番清韻，像是雨後半開的梔子，看似素淨，骨子裏卻透着倔強的芬芳。眉眼間蘊着江南水霧的靈秀，一雙眸子尤其出彩，剔透的淺褐色，平日裏沉靜似古井無波，可一旦她刻意流轉眼波，裏頭便能瞬間點燃一種亮得駭人的光。
她今日穿着一身湖藍色襦裙，她偏愛穿半舊不新的衣衫，料子是上乘，如今卻洗得有些發白，正如她日益凋零的家世。
一頭青絲往往只用一根素銀簪子鬆鬆挽就，幾縷碎發垂在頸側，平添幾分不屬於閨閣千金的疏離與隨性。
在這滿室錦繡堆裏，顯得格格不入。
尤其，是坐在她對面的那位，即將成爲她“前未婚夫”的顧家嫡孫——顧晏。
顧晏其人，堪稱病骨風華的活注解，五官清俊至極，眉如墨畫，眼若寒星，只是那星子總蒙着一層倦怠的薄霧，興許是被常年身負頑疾折磨出的頹然。
此刻他正斜倚在鋪着軟緞的扶手椅裏，面色是一種常年不見日頭的冷白，如同上好的宣紙，透出淡青色的血管，薄唇緊抿，臉上看不出情緒。
他裹着一件玄色銀紋的厚氅，即便廳內暖爐燒得正旺，他仍似乎畏寒般，將手指微微蜷在袖中。
“沈姑娘，”他終於開口，聲音清冽，像碎玉投冰，瞬間壓過了滿室的嘈雜，“今日請你來，實是有事相商。”
滿座賓客的目光，刷地一下，全聚了過來。
有好奇，有幸災樂禍，更多的，是一種毫不掩飾的輕蔑。
沈知意抬起眼，唇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顧公子請講。”
她聲音雖輕，卻奇異地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顧晏的視線掠過她平靜無波的臉，眸色微深，隨即垂下眼睫，淡淡道：“顧某病體殘軀，沉痾難起，自知命不久長，實在不忍耽擱姑娘大好年華。你我兩家早年訂下的婚約……不若就此作罷。”
他話說得客氣，語氣裏的疏離和決絕，卻像一把冰冷的刀子。
廳內靜了一瞬，隨即“嗡”地一聲，議論炸開。
“果然是要退婚！”
“我就說嘛，顧家這等門第，豈是一個破落戶的女兒能高攀的？”
“聽說她沈家早就敗光了，如今就剩個空架子，顧公子肯親自開口，都算是給她留臉面了……”
雜亂的聲音參差不齊地鑽進沈知意的耳朵裏。
她沒理會那些噪音，只是看着顧晏，敲擊桌面的纖細手指停了下來，忽然輕輕笑了一下，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讓周圍的議論聲不由得一滯。
“顧公子，”她慢悠悠地開口，聲音裏竟聽不出半分怒氣，反而帶着點好奇，“你這病，是自上月去了一趟城外的普濟寺回來後，才突然加重的吧？”
顧晏的眉頭難以察覺地蹙了一下。
沈知意卻不等他回答，自顧自繼續道，目光緩緩掃過廳內那些或嘲諷或憐憫的臉：“而且，我方才進門時，瞧見你們家廊下那對石獅子，位置似乎動過了？東南角的桃花，這個時節，不該開得這般豔吧？煞氣內沖，桃花帶劫……顧公子，你們顧家，怕是要有大難臨頭了。”
她這話一出，滿堂皆驚。
隨即，便是一陣壓抑不住的嗤笑聲。
“瘋了不成？說什麼胡話！”
“定是受刺激太大，失心瘋了！”
“嘖嘖，真是可憐……”
“可惜了，這麼年輕就得了瘋病……”
顧晏身側侍立的一個俏麗丫鬟，忍不住低聲啐道：“呸！胡說八道什麼！自己攀高枝不成，竟敢詛咒我們顧家！”
沈知意像是沒聽見似的，只盯着顧晏，那雙原本沉靜的眸子，此刻亮得驚人，仿佛浸染了癲狂，又帶着洞悉一切的嘲弄。
顧晏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緊。他抬眼，深深看了沈知意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有審視，有探究，最終歸於一片沉寂的幽深。
“沈姑娘，”他語氣依舊平淡，“婚約已退，還請自重。來人，取我的名帖，送沈姑娘……”
“不必了。”沈知意豁然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她走到顧晏面前，隔着幾步距離，從袖中抽出一張泛黃的婚書。
她拿着婚書，在顧晏眼前晃了晃，臉上笑容越發燦爛，也越發讓人覺得寒意掠過、脊背發涼。
“顧晏，”她直呼其名，聲音清脆，“你以爲，我沈知意很稀罕嫁給你這個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話音未落，只聽“刺啦”一聲脆響。
那紙承載着兩家昔日情誼的婚書，竟被她當着所有人的面，從中一撕兩半！
紙屑紛紛揚揚落下，宛如窗外被風雨打落的殘花。
滿廳死寂。所有人都中了定身咒一般，目瞪口呆地看向她。
沈知意將撕碎的婚書隨手一拋，紙片落在光潔如鏡的玉磚地面上。
她拍了拍手，仿佛剛才沾上了什麼髒東西。
“你們顧家這艘船，”她聲音冷然，笑得有些刺眼，目光掠過顧晏瞬間繃緊的下頜，又掃過那些驚愕的賓客，“眼看着就要沉了，我沈知意，還真不屑於給你們陪葬。”
說完，她也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昂着頭，步履從容地朝着花廳外走去。
那背影挺直，在漫天風雨和無數道震驚、鄙夷、疑惑、憤怒的目光中，竟走出了一種近乎囂張的決絕。
天色暗沉如夜。
就在沈知意即將踏出花廳門檻的那一刻，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驚慌失措的奔跑聲和喊叫。
“不好了！不好了！山洪！後山爆發山洪了！路……路全被沖斷了！”
一個家仆連滾爬爬地沖進來，渾身溼透，滿臉驚恐。
“老爺！少爺！出不去了！我們……我們全都被困在這宅子裏了！”
轟隆——
一聲驚雷炸響，慘白的電光映亮了每個人瞬間失去血色的臉。
沈知意的腳步在門檻前頓住，她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首，用一種只有附近幾人能聽到的、帶着冷漠笑意的聲音，輕輕吐出幾個字：
“看，這不就……開始了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