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山幾乎是逃似地拐過走廊轉角。
一旦脫離了方秋桐的視線,他強撐着的、筆挺的脊背瞬間垮塌了幾分,重重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牆壁的涼意透過厚重的大衣滲入,卻無法平息他胸腔裏翻涌的燥熱和刺痛。
他閉上眼,喉結艱難地滾動,耳邊還回蕩着自己那句冰冷又生硬的——“別碰我”。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裏靠了多久,直到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復,理智才如同潮水般緩慢回籠。
一種更深、更無法抑制的沖動,驅使着他,讓他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側過身,將目光投向那個拐角之後。
視線穿過狹窄的視角,精準地捕捉到了那個依舊站在原地的單薄身影。
方秋桐還站在那裏,微微低着頭,他看着她那舉僵在半空的手緩緩垂下,看着她站在原地,帶着一種茫然的、易碎的失落。
那一刻,陳景山覺得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鈍痛蔓延。
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腳步,想要沖出去,想要抹去她臉上那種神情。
但他沒有。
他的腳像被釘在了原地,只能做一個陰暗角落裏的窺視者。
他看着她最終轉過身,默默地、帶着一絲顯而易見的疲憊,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
她的腳步不像來時那般,而是透着一股被抽走力氣的虛浮。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口,陳景山才從拐角的陰影裏緩緩走了出來。
走廊裏空蕩蕩的,仿佛剛才那場短暫而激烈的交鋒從未發生。
他沒有猶豫,抬步跟了上去。
他的腳步放得極輕,落地無聲,像一個幽靈,沉默地穿梭在光潔的走廊上。
他在距離她病房門口幾步遠的地方停住,站在一個她即使開門也無法直接看到的死角。
他聽着門內傳來細微的、杯蓋被擰開的聲響,然後是輕微的腳步聲,以及身體陷入病床時,床架發出的幾不可聞的吱呀聲。
裏面安靜下來了。
他知道她回到了那個只有她一個人的空間。想象着她此刻可能正靠在床頭,望着窗外,臉上或許還帶着未散盡的困惑與委屈……
陳景山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了拳,指節因爲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就這樣靜靜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又像一個不敢現身的囚徒。
明明近在咫尺,卻隔着一道他親手劃下的、名爲“抗拒”與“拒絕”的鴻溝。
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孤獨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不知道自己能站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究竟有什麼意義。
他只知道,此刻,他無法就這樣轉身離開。
時間過去了很久,那股從與她擦肩、粗暴拒絕、再到暗中注視所累積起來的巨大沖動,終於沖垮了他所有精心構築的防線。
他終於不再等待,伸手,推開了那扇門。
房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將病房內的景象完全展露在他眼前。
方秋桐正半靠在病床上休息,聽到動靜,她愕然地抬起頭,看向門口。
她的眼睛裏還殘留着未散盡的迷茫和一絲水汽,在看到他去而復返的身影時,那裏面迅速閃過一絲難以置信。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再次凝固,比之前在走廊上更加粘稠,更加沉重。
陳景山站在門口,逆着光,身影高大卻莫名顯得有些僵硬。
他看着她,喉嚨發緊,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最終還是陳景山先動了。他反手輕輕帶上門,阻隔了外面的世界,腳步略顯沉重地向前邁了兩步,停在了一個既不顯得過分親近,又足以讓她聽清他低沉聲音的位置。
他看着她,目光沉沉,裏面翻涌着太多復雜的情緒,最終化爲一句幹澀的、幾乎算不上問候的開場白:
“……你還好嗎?”
方秋桐垂眸,避開他那過於直接、也過於復雜的注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掌心。
她的聲音很輕,帶着病後的虛弱,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陳先生不是剛走嗎?怎麼又回來了?”
她用了“陳先生”這個稱呼,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回最初陌生而戒備的狀態。
陳景山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那句“陳先生”像一根細刺,扎得他很不舒服。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與內心某種固執的東西抗爭。
“剛才……”他開口,聲音比剛才更加沙啞,“剛才,抱歉。”
方秋桐終於抬起眼,看向他,眼神裏帶着一絲疏離:“抱歉?陳先生,我不明白。我們……並不熟。”
“你的病,”他生硬地轉換了話題,語氣卻帶着不容置疑的關切,“醫生到底怎麼說?需要住多久?”
這問題依舊帶着他慣有的、近乎審問般的直接,但細聽之下,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躁。
“肺炎。需要靜養。”她回答得簡短,帶着明顯的保留,“陳先生費心了。”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陳景山看着她疏離的姿態和蒼白的臉,胸口那股滯澀感越來越重。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向前又邁了一小步。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方秋桐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向後縮了一下。
這個細微的躲避,像針一樣刺中了他。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一種近乎挫敗的沙啞,終於不再繞圈子:
“方秋桐”他叫她的名字“我剛才……不是那個意思。”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眼神裏閃過一絲狼狽。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故意要……”他語塞,那句“別碰我”卡在喉嚨裏,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最終,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用一種幾乎要將她刻進眼底的目光,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別那樣看着我。”
這句話不像命令,更像是一種無力的請求。請求她不要用那種看陌生人的、帶着戒備和疏離的眼神看他。
方秋桐呆呆地愣住了。
病房裏再次安靜下來,但這一次的沉默,不再僅僅是冰冷的對峙,而是摻雜了太多難以分辨、卻又無法忽視的暗流,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涌動、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