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山忽然極輕地、幾不可聞地吸了一口氣。
那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強忍痛苦的抽息感。與此同時,他的眉宇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在承受某種突如其來的尖銳不適。
他的身體也隨之產生了一個極其微小的、重心向左腿偏移的動作,快得幾乎像是錯覺,卻又精準地落入了方秋桐因關注而變得異常敏銳的視線裏。
這個變化打斷了她即將出口的話,也瞬間將她的思緒拉回到了幾分鍾前,在走廊上那短暫的一瞥——
關切,終究壓過了剛才的疏離感。
“……你的腿,怎麼了?”她終於還是問了出來,聲音裏帶着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柔軟和擔憂,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筆挺西褲包裹下的右腿上。
陳景山眼底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快地閃了一下,像是算計得逞的微光,又像是更深的自厭。
他避開了她探究的目光,側過頭,下頜線依舊緊繃,但語氣卻不再那麼生硬,反而帶上了一點……刻意淡化卻又無法完全掩飾的痕跡。
“舊傷。”他言簡意賅,聲音低沉,“沒事。”
可他越是說“沒事”,那刻意維持的平靜之下,仿佛就越是在隱忍着什麼。
他甚至沒有再看她,只是微微調整了一下站姿,似乎想讓自己看起來更“正常”一些,但這個細微的動作,反而更像是在確認右腿的支撐力,帶着一種隱忍的、脆弱的固執。
方秋桐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揪了一下。
她看着他站在那裏,明明高大挺拔,此刻卻因爲那刻意掩飾的傷痛,顯出一種奇異的、讓人無法忽視的脆弱。
他之前的冷漠和推開,似乎都有了一個模糊的、可以解釋的理由——也許,他只是不想被人看見這份不堪,尤其是……被她看見。
她沉默了幾秒,接着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放緩了許多:
“既然不舒服,就別站着了。”她指了指床邊的椅子,“坐一下吧。”
這是一個緩和的態度,一個重新遞出的橄欖枝。
陳景山聞言,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他緩緩轉過頭,目光再次落在她臉上,這一次,裏面翻涌的情緒更加復雜——有計謀得逞的晦暗,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近乎貪婪的渴望。
他成功了。
用他最不願展示的狼狽,撬開了她緊閉的心門一絲縫隙。
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秋秋你的心還是和以前一樣軟。
然後,他才依言,動作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緩,在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利用了她的同情心,卑劣,卻有效。
然而這場以“傷”爲名的、無聲的進攻與接納,才剛剛開始。
陳景山在那張並不舒適的椅子上坐下,病房裏陷入一種奇異的安靜。
只有兩人之間流動的、幾乎能聽見聲響的暗涌在無聲地喧囂。
她看着他微微低垂的頭,額前幾縷黑發垂落,遮住了部分神情,讓他看起來少了幾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些難以言說的落寞。
“舊傷……很嚴重嗎?”她輕聲問,打破了沉默。
她甚至下意識地將手邊的溫水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一個無聲的、帶着關懷意味的小動作。
陳景山的目光落在那個冒着嫋嫋熱氣的杯子上,眼神復雜。
利用她的同情心來靠近,這種行爲讓他心底涌起強烈的自我厭棄,像吞了砂石般磨得五髒六腑都在疼。
可當她柔軟的、帶着擔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那一點點靠近的溫暖,又像沙漠中的旅人渴求甘泉般,讓他無法抗拒。
他需要這份靠近,哪怕手段卑劣。
“……還好。”他依舊沒有看她,聲音沉悶,帶着一種刻意淡化傷痛的倔強,“前幾天的事了。”
“是……怎麼受傷的?”方秋桐忍不住追問。
陳景山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指節泛白。
沉默了幾秒,他回答道:“意外。”
兩個字,堵死了所有後續的可能。
方秋桐看着他驟然緊繃的側臉和周身散發出的、拒絕再談的氣息,明智地沒有再問下去。
她看着他放在膝蓋上的手,那只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此刻卻微微繃緊,仿佛在對抗着某種無形的壓力。
“剛才在走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提了起來,聲音很輕,“我是不是……碰到你受傷的地方了?”
陳景山終於抬起眼,看向她。她的眼睛裏充滿了真誠的歉意和擔憂,沒有絲毫懷疑。
這眼神像一道光,照進他利用謊言和表演構築的陰暗角落,讓他幾乎無所遁形。
一股強烈的罪惡感攫住了他。
他張了張嘴,那句“沒有,我是故意的……”幾乎要脫口而出。
可就在這時,他看到她的目光柔軟得像一汪春水,裏面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貪戀這份毫無保留的關切,這份因爲他刻意展示的“脆弱”而重新向他敞開的溫柔。
到嘴邊的話,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避開了她的視線,喉結滾動,用一種帶着默認意味的、極低的含糊聲音回應道:“……不礙事。”
這場由他主導的、以“傷”爲名的演出,成功地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他坐在她面前,承受着她純淨的同情和關懷,感覺自己像個竊取了珍寶的小偷,既欣喜於重新擁有,又時刻恐懼着被揭穿。
她不知道,她又一步步走入一個以同情爲入口,以謊言爲基石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