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辦公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科室裏的空氣一如既往地沉悶,混雜着茶葉和舊紙張的味道。
王力端着搪瓷缸子,晃悠到林默身後,瞥了一眼他屏幕上的文檔,嘴角撇出一絲不加掩飾的嗤笑:
“我說林大科員,寫這種東西有什麼用?領導報告都看不完,誰有空看你一個新人寫的調研?有這功夫,不如去樓下給孟科長泡杯好茶,跑跑關系才是正經事。”
林默聞言,手上動作未停,只是微笑着點了點頭,像個虛心受教的新人。
他的目光卻平靜地落在報告中一個不起眼的章節標題上——“關於舊廠街市場承包權歸屬問題的歷史遺留與現狀分析”。
他當然知道這份報告現在不會有人看,但他更清楚,權力有時並不來自當下的喝彩,而源於對未來的精準預判。
唐家兄弟之所以能在舊廠街橫行無忌,根子在於區工商局那位姓周的副局長。
而那位周副局長,將在三年後,因一筆不起眼的貪污款項被紀委立案調查,最終落馬。
屆時,這份報告,將成爲他介入舊廠街事務最合理、最不引人懷疑的“舊檔”。
他的手指輕輕移動,在章節末尾的備注欄裏,不動聲色地敲下一行字:
“……鑑於市場管理方與商戶間長期存在的信任缺失問題,建議在未來條件成熟時,可嚐試引入第三方社會監督與評估機制,以確保管理的公平、公正與透明。”
字句平實,措辭嚴謹,像任何一份學院派的政策建議。
然而,只有林默自己知道,“第三方”,就是他爲自己預留的入口。
與此同時,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辦公室裏,氣氛有些微妙。
安欣剛剛向支隊長曹闖匯報完舊廠街沖突的最終處理結果。
唐家兄弟在派出所的調解下,向高啓強低頭道歉,並保證不再滋事。
市場秩序,用官方的話說,是“暫時恢復了平穩”。
曹闖拍了拍安欣的肩膀,語氣裏帶着幾分過來人的熟稔:
“你小子這次算運氣好,正好趕上市裏領導下來調研,強調維穩,不然這種鄰裏糾紛、市場小混混打架的破事,誰有功夫給你撐腰?早就不了了之了。”
安欣緊鎖的眉頭卻沒有鬆開。
他不是個會把一切歸結於運氣的人。
“可是,隊長,那通報警電話太巧了。”他低聲說出自己的疑慮,
“時間點掐得太準,剛好是我巡邏到舊廠街街口的時候打來的。還有高啓強,他那個人我了解,以前被欺負只會忍氣吞聲,昨天怎麼突然就敢抄起家夥反抗了?完全不像他的性格。”
曹闖不以爲意地擺擺手:“管他呢,結果是好的就行。人嘛,被逼急了總會變的。”
安欣卻固執地搖搖頭,他回到自己座位,翻出了昨天的接警通話記錄。
記錄顯示,那通關鍵的報警電話來自舊廠街路口的一個公用電話亭。
線索到這裏,便戛然而止。
在那個年代,想從一個公用電話亭找出某個刻意隱藏身份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安欣盯着那串號碼,陷入了沉思。
冥冥之中,他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暗處注視着這一切,甚至在不動聲色地推動着事態的發展。
舊廠街的魚腥味還是那麼濃。
高啓強正蹲在地上,用鐵絲默默地修補着被唐家兄弟踹壞的魚檔立柱。
周圍的攤販們不時投來敬畏又好奇的目光。
相熟的鄰居湊過來,壓低聲音問:“強子,行啊你,昨天怎麼就敢跟那對唐家閻王硬剛了?”
高啓強抬起頭,滿是血絲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迷茫,他搖了搖頭,聲音沙啞:“我……我也不知道。”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着什麼,眼神變得復雜起來,“但那個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聽着那聲音,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像我弟小盛在跟我說話。”
鄰居愣住了:“你弟?他不是還在廣州讀大學嗎?他怎麼可能知道這邊的事?”
是啊,小盛遠在千裏之外,怎麼可能知道。
高啓強心裏比誰都清楚。
但那種感覺卻無比真實,那冷靜而有力的聲音,仿佛一瞬間就驅散了他心中積攢多年的恐懼,給了他從未有過的勇氣。
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向街口的方向,那個電話亭孤零零地立在那裏,他仿佛在尋找那個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神秘聲音。
街對面,一堵斑駁的牆下,陳金默依舊靠在那裏,指間的香煙燃着嫋嫋青煙。
他的目光像鷹隼一樣,冷漠而銳利地掃過市場裏每一個進出的人。
他的視線在修補魚檔的高啓強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即又漫無目的地遊移,最終,定格在了記憶中一個模糊的影像上——
昨天清晨,那個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夾克、手裏端着一杯豆漿,在街口站了很久的年輕人。
中午,市局機關食堂。
林默端着餐盤,看似隨意地選擇了一個靠近領導專區的位置。
他安靜地吃着飯,直到市局副局長孟德海帶着秘書從他身旁經過。
林默適時地站起身,恭敬地喊了一聲:“孟局。”
孟德海對他有些印象,點了點頭,正要走過。
林默卻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用一種不經意的閒聊口吻說道:
“孟局,聽說舊廠街那邊最近有點亂,不過我們分局的安欣警官倒是挺拼的,昨天那麼大的太陽,還親自去調解商戶糾紛,忙活了一下午。”
孟德海腳步一頓,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對這個話題有些興趣:“哦?安欣啊,那是個好苗子,有股沖勁,就是有時候太較真,不懂得變通。”
“年輕人有正義感是好事。”林默微笑着,恰到好處地補充了一句,便不再多言,重新坐下吃飯。
孟德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離開了。
林默低頭扒拉着米飯,嘴角的笑意一閃而過。
他知道,這番話很快就會通過各種渠道傳到安欣耳朵裏,讓那位“較真”的警察誤以爲,他的堅持正被高層默默關注和肯定。
一個被孤立的正義者和一個相信自己擁有隱形支持的正義者,其行動力和影響力將是天壤之別。
安欣這顆最鋒利的矛,必須讓它始終相信自己揮向的是正確的方向。
當晚,林默沒有加班。
他回到簡陋的宿舍,從床下的舊皮箱裏翻出一疊厚厚的剪報。
這些都是他花了一個月時間,從市圖書館的故紙堆裏整理出來的《京海日報》過刊。
他的手指在一篇報道上停下,標題是《我市重點招商引資項目“白金瀚”娛樂城舉行奠基儀式》。
報道上的照片裏,滿面紅光的徐江正和一衆領導握手,背景是剛剛動工的工地。
在原有的時間線上,這裏將成爲京海市最頂級的銷金窟,也是徐江編織關系網、鞏固黑色產業帝國的核心。
但現在,它還只是一片工地,根基未穩。
林默拿出一個筆記本,在嶄新的一頁上,用鋼筆鄭重地寫下幾行字。
第一行:白金瀚,可奪。
第二行:徐江,可導。
第三行:趙立冬,可遲。
每一個名字,都代表着京海市一股盤根錯節的勢力。
每一個動詞,都預示着一場即將到來的風暴。
他寫完,緩緩合上本子,走到窗前,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京海的夜,霓虹閃爍,欲望橫流。
他知道,扳倒一兩個小混混,寫一份報告,都不過是開胃小菜。
他親手布下的第一顆棋子已經落定,而那盤真正能顛覆全局的棋,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他將寫好的調研報告打印出來,工工整整地放在了科長孟懷德的辦公桌上。
孟懷德是個臨近退休的老油條,對這種務虛的文字向來不感興趣。
但當他的目光掃過那句“引入第三方社會監督與評估機制”時,他那有些渾濁的眼睛裏,罕見地閃過一絲光亮。
這提法很新穎,也很“安全”,是個不錯的務虛亮點。
他拿起報告,又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然後拿起內線電話撥通了林默的座位。
“小林,你來我辦公室一下。”電話裏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林默走進辦公室,孟懷德指了指他對面的椅子,將那份報告在桌上敲了敲,眼神裏帶着一絲審視:
“你這份報告……有點想法。不過,光有想法還不行,報告裏的東西,不能全是坐在辦公室裏想出來的空話,得有來自基層的真實聲音做支撐,才站得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