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食堂的喧囂,是另一種形式的交響樂。
瓷碗與不鏽鋼餐盤的碰撞聲、各部門幹部壓低聲音的交談聲、後廚炒勺翻飛的鏗鏘聲,混雜着飯菜的熱氣,構成了一幅最具煙火氣的人間圖景。
林默端着餐盤,像一顆沉默的石子,悄無聲息地落座在角落。
他吃飯的速度不快不慢,目光平靜地掃過周圍,像一個局外人觀察着這台龐大機器的日常運轉。
鄰桌坐的是區市場監管局的幾位幹部,正聊着最近的創城工作,言語間滿是疲憊。
“老大難還是那些老市場,髒亂差,商戶們也沒個長遠打算。”其中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抱怨道,他是監管科的副科長,姓王。
林默像是被無意中勾起了話頭,放下筷子,朝王科長那邊略微側身,語氣平淡地插了一句:“王科長,其實也不能一概而論。我偶爾路過舊廠街,發現那裏的商戶雖然經營模式傳統,但普遍缺乏品牌意識。就說那個賣魚的高啓強,我聽街坊說,他家的魚最新鮮,從不缺斤短兩。這種堅持自營、講究信譽的,如果能扶持一下,打造成‘誠信示範戶’,不就是一個很好的宣傳典型嗎?既能帶動風氣,也符合創城精神。”
他的聲音不大,卻恰好能讓那一桌的人都聽清。
王科長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個市政府辦公室裏出了名沉默寡言的年輕人會主動搭話。
他咀嚼着林默的話,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誠信示範戶……對啊!我們怎麼沒想到!與其大面積整治收效甚微,不如先樹立一個標杆!”他一拍大腿,覺得這主意簡直是雪中送炭,“小林是吧?你這個建議好,我回去就整理一下,跟我們局長匯報!”
林默只是淡淡一笑,點了點頭,重新拿起筷子,仿佛剛才那番話只是隨口一提的閒談。
三天後,一輛印着“京海電視台”字樣的采訪車停在了舊廠街魚檔前。
高啓強正手忙腳亂地給魚刮鱗,被這陣仗嚇了一跳。
當他得知,市裏要拍一部名爲《京海民生百態》的紀錄片,而他是舊廠街被選中的第一個拍攝對象時,整個人都懵了。
在攝像機前,他緊張得手心冒汗,對着鏡頭磕磕巴巴地講述自己如何“每天凌晨三點去碼頭進貨,只爲保證魚是最新鮮的”。
他的話語樸實無華,卻透着一股執拗的真誠。
導演似乎對環境細節很感興趣,特意讓攝像師給了牆上一面鮮紅的錦旗一個長長的特寫。
錦旗上八個燙金大字——“顧客就是親人”,在略顯昏暗的魚檔裏熠熠生輝。
高啓強看着那面錦旗,心裏更加迷惑了。
這是前天他弟弟高啓盛神神秘秘拿回來的,只說是“一位老顧客”送的,連名字都沒留。
拍攝在一種高啓強如夢似幻的狀態下結束了。
更大的驚喜接踵而至,當天下午,他就接到了區工商聯的電話,邀請他參加周末的“個體戶創業分享會”,並當場贈送了一套免費的商標注冊服務。
一連串的好運砸得高啓強頭暈目眩。
回到家,他翻來覆去地看着那面錦旗,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錦旗背面,指尖觸及到一絲微弱的凸起。
他湊到燈下,心髒猛地一跳,只見背面靠近旗杆的布料上,用鉛筆極輕地寫着一行小字:“想做大,先立信;想立信,先見我。”
沒有落款,但那筆鋒,那力道,他瞬間就認了出來——這字跡,和當初那個在電話裏指點他、讓他脫離唐家兄弟魔爪的神秘人的字跡,一模一樣。
一股寒意夾雜着莫名的激動,從他脊背竄上頭頂。
他連夜騎着那輛破舊的摩托車趕到市政府,四處打聽,終於從門衛的閒聊中拼湊出了一個名字——林默,辦公室最年輕的科員,平日裏沉默寡觀,幾乎沒什麼存在感。
高啓強站在市政府家屬院外,晚風吹得他有些發冷。
他找到了林默家那棟樓,甚至看到了那扇亮着燈的窗戶。
他想沖上去,敲開那扇門,問個究竟。
可腳下卻像生了根,動彈不得。
他一個賣魚的,對方是市政府的幹部。
這種雲泥之別帶來的敬畏和恐懼,讓他猶豫了。
他在這裏站了足足四十分鍾,最終還是跨上摩托,帶着滿腹的疑惑和一絲不甘,消失在夜色中。
與此同時,白金瀚的地下監控室裏,屏幕牆上分割出數十個實時畫面。
林默坐在中央的皮椅上,面前的煙灰缸裏積了薄薄一層煙灰。
老默站在他身後,低聲匯報:“他昨晚在您家院子外面,站了四十分鍾,最後還是走了。”
林默點了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
他掐滅了煙,從抽屜裏取出一份文件,推到桌上。
封面上是幾個打印的大字——《舊廠街市場升級改造建議書》草案。
他翻開其中一頁,指着一行字:“支持本地龍頭商戶牽頭,成立聯合經營體,統一采購,統一品牌,統一管理。”
他抬頭看向一直站在旁邊、滿臉興奮與好奇的高啓盛,平靜地說道:“回去告訴你哥,舊廠街的魚檔資源,他要是願意整合,我可以幫他拿到第一批政府補貼。這是個機會,也是個考驗。”
高啓盛激動得臉都紅了,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追問道:“林哥,你到底是誰?你爲什麼要幫我們?”
林默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了一句讓高啓盛瞬間怔住的話:“我是那個,讓你姐姐高啓蘭不用再爲了生計,熬夜畫那些廉價設計圖的人。”
第二天,孟鈺以協助市局調查“白金瀚工人墜樓案後續情況”爲由,直接走進了林默的辦公室。
她沒有絲毫客套,將一張從工地監控裏放大到極致的截圖拍在林默桌上。
照片上,一個戴着安全帽的男子背影,身形與林默高度相似。
“這個戴着安全帽的男人,是不是你?”孟鈺的聲音清冷,帶着法醫特有的審視。
林默從文件中抬起頭,神色坦然得近乎冷漠。
“是我。”他承認得幹脆利落,隨即補充道,“那天下午,市環保局、安監局和我們辦公室搞環保安全聯合巡查,白金瀚是其中一站。全程都有籤到記錄。”他一邊說,一邊點開電腦桌面上的一個文件夾,屏幕上立刻出現了八份不同部門的會議紀要和三張角度各異的現場大合影。
林默的身影,清晰地出現在每一張合影的人群中。
“這些,你要的話,我可以全部打印給你。”
孟鈺盯着他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準備好的所有質問仿佛都打在了棉花上。
她忽然變換了話題,身體前傾,壓低聲音問:“你爲什麼要幫高啓強?爲什麼要救陸寒?你費盡心機,非要拿下白金瀚,到底是爲了什麼?”
林默站起身,慢條斯理地爲她倒了杯茶,熱氣氤氳了他臉上的表情。
他將茶杯輕輕推到孟鈺面前,輕聲道:“孟法醫,你覺得,一個市政府辦公室的小科員,能有這麼大的能量嗎?”他頓了頓,目光穿過孟鈺,望向窗外,“也許……你查錯了方向。”
當晚,高啓強獨自坐在已經打烊的魚檔裏,腥氣和潮氣混合的空氣中,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未來的形狀。
他手中緊緊捏着高啓盛帶回來的兩份文件——一份是詳盡的《個體工商戶聯營注冊指南》,另一份,則是一張填好了大半的“冷鏈運輸專項補貼申請模板”。
林默的意圖已經再明顯不過。
他不是在施舍,而是在遞上一把鑰匙,一把握在自己手中,就能打開一扇通往全新世界大門的鑰匙。
高啓強望着門外沉沉的夜色,那裏有他熟悉的舊廠街,也有他看不透的未來。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擰開台燈,鋪開一張稿紙,提筆寫下了他人生中第一份商業計劃書的標題。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白金瀚頂層的總統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京海的萬家燈火,璀璨如星河。
林默站在窗前,對身後的老默低聲吩咐:“明天起,安排人去舊廠街。教他怎麼看合同,怎麼報稅,怎麼開對公賬戶,還有……怎麼跟唐家那兩兄弟,談‘合作’。”
老默恭敬地點頭,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
林默端起桌上的茶杯,溫熱的液體倒映出他自己冷峻而模糊的倒影。
他知道,這盤棋最關鍵的一步已經落下。
一雙真正幹淨、有力,又能深入泥潭的“白手套”,終於要開始戴上了。
京海的夜,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