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風帶着灼人的熱氣,鑽進市委黨校略顯陳舊的報告廳。空氣裏彌漫着新打印材料的油墨味和一種無形的、略帶緊張的期待。林溪手裏捏着那份蓋着紅色公章的錄取通知書,“虔城市規劃局”幾個字清晰有力。她把通知書仔細地壓進畫夾最底層,指尖拂過那行“鄉鎮鍛煉兩年”的小字,心裏那塊堵了許久的石頭,似乎悄然鬆動了幾分。
給顧遠發了條報喜的短信,很快收到回復:“恭喜!周末把下鄉要用的速寫本和防曬裝備給你送過去,再聊聊實地調研的注意事項。”
初任培訓班的報到處設在黨校一樓大廳。工作人員看了眼她的通知函,利落地指了個方向:“規劃局的林溪?第三研討組,前面左轉第一教室。”
推開教室門,裏面已經零星坐了幾個人,正圍着一張長桌低聲交談。聽到開門聲,一個穿着淺藍色襯衫的男生抬起頭,目光溫和,朝她微微頷首:“新同學?這邊還有位置。”
他的聲音清朗平穩,像夏日裏一道沉靜的水流。林溪走過去,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下。
“我叫沈硯,”他主動開口,語氣自然卻不顯突兀,遞過來一本攤開的筆記本,頁眉工整地寫着他的名字,“硯台的硯。學經濟的,分在市發改委,也是下來鍛煉的。”
“林溪。”她簡短回應,目光掠過他筆記本上條理清晰的提綱,字跡端正,邏輯分明得像精密圖紙,“規劃局,學設計。”
沈硯點點頭,沒再多問,自然地收回筆記本,繼續聽桌上其他人的討論。他話不多,大多時候只是安靜地聽着,偶爾在筆記本上記下幾筆。輪到發言時,他總是最後幾個開口,卻總能幾句切中要害,將散亂的觀點精準歸納,語氣平靜,帶着一種與他年輕外表不太相符的沉穩。
培訓班的節奏緊湊得讓人喘不過氣。上午是枯燥的政策理論,下午是嚴格的公文寫作訓練,晚上則是分組研討。一天的高強度學習結束後,年輕人緊繃的神經需要放鬆,活動室的狼人殺成了保留節目。
林溪起初完全不得要領,抽到“平民”牌就緊張得心跳加速,發言時邏輯混亂。沈硯總是安靜地坐在她對角的位置,無論抽到什麼身份,都極少主動帶節奏,只是冷靜地觀察着每一個人。直到最後一輪,他作爲“預言家”才沉穩開口,精準點出狼人的邏輯漏洞,語氣平和卻不容置疑:“七號第三次發言的時間線前後矛盾,焦點牌,出他。”
結果公布,七號果然是狼人。林溪驚訝地望向他,沈硯只是淡淡一笑,推了推眼鏡:“和做經濟數據分析一樣,找關鍵斷點就行。”她這才發現,這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男生,思維竟如此縝密犀利。
後來的遊戲裏,沈硯幾乎成了“常勝將軍”,但他從不炫耀,輸了也只是笑着復盤:“剛才三號的微表情其實有提示,是我忽略了。”林溪看着他認真分析的樣子,心裏生出一種純粹的欣賞——不是心動,而是對一種陌生而強大的思維能力的欽佩。
研討間隙,林溪習慣性地在走廊盡頭支起畫板,捕捉黨校老建築在夕陽下的光影。沈硯偶爾路過,會停下腳步看一會兒,並不打擾。直到有一次,她正在畫一扇斑駁的木窗,他忽然輕聲開口:“屋檐的鬥拱結構,比例抓得很準。”
林溪有些意外,遞過速寫本。他指着窗櫺的陰影處:“這裏如果用側鋒再加兩筆,層次感會更突出。”見她疑惑,他笑了笑解釋:“學過一點經濟地理和區域規劃的,對空間結構和資源配置比較敏感。”
一次去城郊鄉鎮實地調研,大巴車半路拋錨。大家等在路邊,有些焦躁。沈硯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大致畫了路線,指向田埂另一頭:“從這邊穿過去,大概十五分鍾能到村口,比等救援快。”林溪對照着自己速寫本上勾勒的田埂走向,發現竟分毫不差。“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她忍不住問。
“你畫的時候,我看了兩眼。”他語氣自然,指了指她的本子,“你的線條,比路標更清晰。”
小組匯報那天,林溪負責手繪鄉鎮規劃示意圖,沈硯幫她整理配套的數據圖表。他將繁雜的人口、經濟數據轉化成簡潔直觀的柱狀圖和曲線圖,她在旁邊用畫筆補上房屋、道路、綠植的細節。原本枯燥的匯報,因圖文結合而變得生動起來。指導老師點評時特意說道:“這種結合方式很好,既有專業度,又有溫度,這才是基層規劃需要的新思路。”
結業合影時,攝影師喊着“大家靠近點”。沈硯自然地側身,幫林溪擋住了側面刺眼的陽光。他微微低頭,聲音很輕:“下去的地方紫外線強,記得多備點防曬。”
林溪點點頭,心裏記下這個提醒——無關風月,只是一種對細心同伴的認可。
去鄉鎮的前一晚,她收拾行李,把沈硯幫忙標注的調研地圖和顧遠送的資料並排放進背包。窗外的月光落在嶄新的畫筒上。她忽然想起這短暫卻充實的初任班時光:研討時的思維碰撞,遊戲時的輕鬆歡笑,調研時的互相提醒。這些新鮮的、積極的片段,像幹淨的顏料,一點點覆蓋了舊畫布上沉黯的底色。
班車駛離市區時,林溪望着窗外掠過的田野,翻開了速寫本。第一頁,她畫下了黨校那棵老槐樹,並在旁邊標注:“沈硯說此處光影適合寫生”。她握着筆,心裏沒有忐忑,反而有一種踏實的期待——鄉鎮的工作或許繁忙艱苦,但有能發揮所長的崗位,有新認識的、可靠的夥伴,有一直陪伴的畫筆,這樣就很好。
夜深人靜時,那個關於洋紫荊的噩夢偶爾仍會襲來。但她不再只是坐在黑暗裏發呆,她會打開台燈,翻看下鄉的預習資料,或者勾勒第二天的速寫計劃。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像是在輕輕告訴自己:過去的已經過去,現在要做的,是走好眼前的每一步。
班車駛入鄉鎮地界,遠處的青山和近處的稻田映入眼簾。林溪立刻掏出畫筆。陽光下的田埂泛着金綠色,風裏帶着稻苗的清香。她在速寫本上快速勾勒,筆尖輕快而堅定。
鄉鎮的故事,即將開始。而某些新的緣分,也如同田埂下的種子,正在悄然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