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二十三年，春和景明。
京城朱雀大街被朝陽鍍上一層金輝，青石板路被灑水車潑得溼潤，映出兩側朱紅宮牆與飛檐鬥拱的倒影。自卯時三刻起，街道兩側便擠滿了人，男女老少摩肩接踵，翹首以盼，連街邊酒樓茶館的二樓雅間都被權貴子弟包圓，臨窗擺放着茶點，只爲一睹今日的重頭戲——新科狀元遊街。
“來了！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隨即爆發出更熱烈的喧譁。遠處，一陣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着鑼鼓喧天與嗩呐齊鳴，打破了京城清晨的寧靜。爲首的是兩名身着緋色官袍的禮部官員，騎着高頭大馬，神色肅穆；其後是八名手持儀仗的錦衣衛，腰佩繡春刀，目光銳利如鷹；再往後，便是一輛裝飾華貴的朱紅馬車，馬車兩側各有四名身着青衫的翰林院編修隨行，而馬車前方，一名年輕男子騎在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上，身姿挺拔如鬆。
這男子便是本屆新科狀元，沈硯。
他年方二十二，生得眉目清俊，鼻梁高挺，唇線分明。一身狀元紅袍穿在身上，襯得他面如冠玉，氣質溫潤如玉。不同於尋常寒門子弟的局促，他端坐於馬背之上，背脊挺直，目光平靜地掃過兩側人群，既無得意忘形之態，亦無卑躬屈膝之姿，唯有眼底深處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如同藏於錦盒中的利刃，鋒芒未露，卻已令人不敢小覷。
沈硯是江南蘇州府人氏，出身寒門。父親是鄉間私塾先生，一生清貧，卻極好讀書，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沈硯自幼便展現出過人的天賦，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唐詩，十歲便能寫出錦繡文章，十五歲中秀才，十八歲中舉人，二十二歲赴京趕考，一路過關斬將，最終在金鑾殿上，以一篇《論時政疏》震驚朝野，被天啓帝蕭曜欽點爲狀元。
“這便是沈狀元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聽說他是寒門出身，沒有背景，能考中狀元，真是奇才！”
“何止是奇才！我聽說他在殿試上，面對陛下的詰問，對答如流，連幾位閣老都贊不絕口呢！”
“看這氣度，將來必定是棟梁之材！”
人群中的議論聲此起彼伏，有贊嘆，有羨慕，也有幾分好奇。沈硯聽着這些聲音，臉上始終帶着一抹溫和的淺笑，對着兩側人群微微頷首致意。他的動作從容不迫，舉止文雅，仿佛不是在經歷狀元遊街的盛事，而是在鄉間小徑上閒庭信步。
然而，只有沈硯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中，並非表面那般平靜。
他想起了父親臨終前，躺在床上，枯瘦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腕，聲音微弱卻堅定：“硯兒，爹這輩子沒什麼出息，只盼你能好好讀書，將來金榜題名，入仕爲官，不爲高官厚祿，只爲能替百姓做點實事，讓天下的寒門子弟都有出頭之日。”
他想起了母親，爲了供他讀書，日夜操勞，紡紗織布到深夜，手指被針扎得布滿傷口，卻從未有過一句怨言。每次他離家求學，母親總是站在村口，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爲止。
他還想起了蘇州府的鄉親們，得知他要赴京趕考，紛紛湊錢相助，有的送米，有的送面，有的甚至將家裏僅有的幾吊銅錢都塞給了他。他們說：“沈小子，你是咱們蘇州府的驕傲，一定要考個狀元回來，給咱們寒門子弟爭口氣！”
這些畫面在他腦海中一一閃過，如同烙印一般深刻。他握緊了手中的馬鞭，指節微微泛白。他知道，自己肩上扛着的，不僅僅是個人的前程，更是父親的遺願、母親的期盼，以及無數寒門子弟的希望。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是他從小立下的志向，也是他此行赴京的初心。他渴望能進入朝堂，憑借自己的才華，輔佐君王，整頓吏治，讓百姓安居樂業，讓天下太平。
馬車行至朱雀大街中段，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騷動。沈硯抬眼望去，只見一群身着華服的紈絝子弟，簇擁着一名身穿蟒袍的年輕男子，擋在了路中央。那男子約莫二十五六歲，面容陰鷙，眼神傲慢，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硯。
“這位便是新科狀元沈硯？”那蟒袍男子開口說道，聲音帶着幾分輕佻。
隨行的禮部官員臉色微變，連忙上前一步，拱手道：“蜀王世子殿下，今日是狀元遊街的吉日，還請殿下讓開道路，以免耽誤了吉時。”
原來這男子是蜀王的世子，蕭策。蜀王是當今聖上的皇叔，手握重兵，盤踞西南，向來驕橫跋扈，而這位蜀王世子更是繼承了其父的性子，在京城中橫行霸道，無人敢惹。
蕭策斜睨了禮部官員一眼，冷哼一聲：“本世子只是想見識一下，是什麼樣的奇才，能被陛下欽點爲狀元。怎麼，難道狀元郎架子這麼大，連本世子的問話都不屑回答？”
沈硯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素來不喜歡這種仗勢欺人的權貴子弟，但此刻身處京城，又是狀元遊街的關鍵時刻，不宜與人發生沖突。於是，他翻身下馬，走到蕭策面前，拱手作揖，聲音溫和卻不失堅定：“世子殿下謬贊，沈某不過是僥幸得中，談不上什麼奇才。”
“僥幸？”蕭策嗤笑一聲，上下打量着沈硯，“本世子聽說，你在殿試上寫的那篇《論時政疏》，把朝堂上的弊病罵了個遍，連幾位閣老都被你得罪了。你倒是膽子不小，就不怕惹禍上身？”
沈硯心中一凜。他沒想到，自己的殿試文章竟然傳得這麼快，連蜀王世子都知道了。那篇《論時政疏》，他確實寫得直言不諱，指出了當前朝堂上存在的賣官鬻爵、貪污腐敗、黨派之爭等諸多弊病，並提出了一系列改革建議。他本以爲，天啓帝會贊賞他的勇氣和才華，卻沒想到，反而引起了某些人的不滿。
但他並未退縮，目光直視着蕭策，緩緩說道：“世子殿下，文臣之責，在於直言進諫。朝堂弊病，若無人敢言，日積月累，終將釀成大禍。沈某身爲天子門生，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自然要爲陛下分憂，爲百姓謀福。至於得罪人，沈某從未想過，也無所畏懼。”
這番話擲地有聲，引得兩側人群紛紛叫好。連那些原本對沈硯持懷疑態度的人，此刻也對他多了幾分敬佩。
蕭策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沒想到，一個寒門出身的狀元，竟然敢在他面前如此囂張。他眼中閃過一絲戾氣，正欲發作，卻見一名錦衣衛快步走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蕭策聽完，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又恢復了傲慢的神色。他深深地看了沈硯一眼，冷哼道：“好一個無所畏懼！本世子倒要看看，你這份勇氣，能支撐你多久。”說完，他揮了揮手，帶着那群紈絝子弟，悻悻地離開了。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禮部官員鬆了口氣，連忙對沈硯道：“狀元郎，委屈你了。蜀王世子向來驕橫，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沈硯微微頷首，臉上恢復了平靜：“無妨。我們繼續趕路吧。”
重新騎上白馬，沈硯的目光變得愈發深邃。他知道，這只是他進入京城的第一個考驗。京城是權力的中心，也是漩渦的中心，這裏充滿了明槍暗箭，爾虞我詐。他一個寒門出身的狀元，想要在朝堂上立足，想要實現自己的理想，注定不會一帆風順。
但他沒有絲毫退縮。他的心中，燃燒着理想的火焰，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指引着他前進的方向。
馬車繼續前行，穿過朱雀大街，來到了午門之外。午門是皇宮的正門，高大雄偉，朱紅的城門上鑲嵌着金色的門釘，顯得威嚴而肅穆。此刻，午門之外，已經有不少官員等候在此，其中既有翰林院的同僚，也有各部的官員，甚至還有幾位閣老級別的人物。
沈硯翻身下馬，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狀元紅袍，然後邁步走向那些官員。他的步伐沉穩，每一步都走得堅定有力。
“沈狀元，恭喜恭喜！”一名身着紫色官袍的老者率先走上前來，拱手道。這老者是翰林院掌院學士，李東陽，也是本屆科舉的主考官之一。
“李大人客氣了，晚輩沈硯，見過大人。”沈硯恭敬地拱手回禮。
“不必多禮。”李東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滿是贊賞，“你的文章，老夫甚是欣賞。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和魄力，將來必定前途無量。”
“大人過獎了，晚輩還有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沈硯謙遜地說道。
隨後，其他官員也紛紛上前，向沈硯道賀。沈硯一一回禮，言語得體，舉止文雅，贏得了不少官員的好感。但他也敏銳地察覺到，有些官員的笑容背後，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和算計。
他知道，這些人之中，有不少是世家子弟，或者是某個黨派的成員。他們對於他這個寒門出身、又直言敢諫的狀元，自然不會真心接納。
但沈硯並不在意。他相信，只要自己有真才實學，只要自己堅守初心，就一定能在朝堂上站穩腳跟。
一番寒暄之後，李東陽帶着沈硯等人，穿過午門，進入了皇宮。皇宮之內，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御道兩旁的鬆柏修剪得整整齊齊，宮女太監們各司其職，步履匆匆，處處都透着皇家的威嚴與氣派。
沈硯跟在李東陽身後，目光平靜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他看到了巍峨的太和殿，看到了碧波蕩漾的御花園，看到了穿着華麗服飾的妃嬪，也看到了神色肅穆的禁軍。這一切，都與他之前生活的江南水鄉截然不同。這裏沒有小橋流水的溫婉，沒有漁舟唱晚的寧靜，只有權力的冰冷與厚重。
穿過一道道宮門，他們最終來到了翰林院。翰林院位於皇宮的東側，是一座獨立的院落，院內種植着幾株古鬆，環境清幽雅致。院落中央，有一座藏書樓，藏書樓內珍藏着無數古籍善本，是天下文人向往之地。
“沈狀元，這裏便是翰林院了。”李東陽指着院落說道，“你被任命爲翰林院編修，今後便在此處任職。你的辦公之處，就在藏書樓西側的‘文淵閣’，筆墨紙硯都已備好，你先熟悉一下環境，明日便可正式履職。”
“多謝大人。”沈硯拱手道謝。
“不必客氣。”李東陽微微一笑，“翰林院是儲相之地，許多閣老都是從這裏走出去的。你要好生珍惜這個機會，多讀書，多歷練，將來爲朝廷效力。”
說完，李東陽便帶着其他官員離開了，只留下沈硯和幾名翰林院的編修。
那幾名編修都是本屆的進士，有榜眼周明軒，探花吳子墨，還有幾名同進士出身的官員。他們圍了上來，與沈硯互相介紹了一番。
榜眼周明軒是京城世家子弟，父親是吏部尚書，爲人傲慢，看向沈硯的目光中帶着幾分輕視。探花吳子墨則是江南富家子弟，性格溫和，對沈硯倒是頗爲友善。
“沈狀元，沒想到你竟然這麼年輕，真是令人敬佩。”吳子墨笑着說道。
“吳探花過獎了，你我皆是天子門生，今後還要互相學習，共同進步。”沈硯溫和地回應道。
周明軒輕哼了一聲，說道：“沈狀元是寒門出身，能有今日的成就，確實不易。不過，翰林院不比鄉間私塾，這裏規矩繁多，人際關系復雜，沈狀元還是好自爲之吧。”
沈硯聽出了他話中的嘲諷之意，卻並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多謝周榜眼提醒，晚輩自會注意。”
周明軒見沈硯不卑不亢，心中愈發不快，卻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是撇了撇嘴，轉身離開了。
吳子墨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沈狀元，你別往心裏去，周榜眼就是這個性子。”
“無妨。”沈硯搖了搖頭，目光看向了文淵閣。文淵閣的門窗都是木質的，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紋，閣內擺放着幾張書桌，書桌上整齊地擺放着筆墨紙硯和一些古籍。
他走到一張書桌前，坐下身來，拿起一支毛筆，蘸了蘸墨水，在宣紙上寫下了“致君堯舜上”五個字。這五個字，筆力遒勁，氣勢磅礴，既有顏真卿的雄渾，又有柳公權的挺拔，充分展現了他深厚的書法功底。
吳子墨站在一旁，看到這五個字，忍不住贊嘆道：“好字！沈狀元的書法，真是出神入化！”
沈硯放下毛筆，目光望向窗外。窗外，陽光正好，古鬆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隨風搖曳。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人生將翻開新的篇章。他將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中，憑借自己的才華和智慧，一步步實現自己的理想。
但他也清楚，前路漫漫，充滿了未知與危險。朝堂上的黨派之爭，帝王的猜忌與制衡，權貴的打壓與算計，都將是他需要面對的挑戰。
不過，沈硯並不畏懼。他的心中，有理想，有信念，有勇氣，更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他就像一把藏於鞘中的利劍，一旦出鞘，必將鋒芒畢露，震驚天下。
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透過窗戶，灑在沈硯的身上，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他坐在書桌前，拿起一本古籍，靜靜地讀了起來。燈光漸起，映照在他專注的臉龐上，溫和而堅定。
京城的夜晚，注定不會平靜。而沈硯的到來，也必將在這座繁華而復雜的京城中，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寒門狀元的青雲之路，從此刻正式開啓，而等待他的，將是榮耀與荊棘並存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