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科項目的風波暫時平息,但緊繃的弦並未完全鬆弛。顧承希像一張拉滿的弓,依舊保持着高效運轉的節奏。
只是言祈敏銳地察覺到,她眼底深處那份揮之不去的倦意,似乎比之前更深了。
慶功宴後的那個短暫擁抱帶來的微妙漣漪,也被接踵而至的工作壓力沖淡,兩人之間仿佛又隔着一層無形的、名爲“現實”的薄紗。
周末,難得沒有緊急會議。言祈本以爲顧承希會休息,卻接到她的電話。
“下午有空嗎?帶你去個地方。”
言祈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車子駛離繁華的市中心,穿過略顯陳舊的城區,最終停在了一片被嶄新圍擋圈起來的巨大空地旁。
圍擋上印着未來高檔住宅區的華麗效果圖,與周圍尚未完全拆遷完畢的低矮舊樓形成刺眼的對比。空氣中彌漫着塵土和建築材料的氣息。
顧承希推門下車,言祈緊隨其後。她走到圍擋邊緣一處相對幹淨的空地前,停下了腳步。眼前是一片被推平、覆蓋着防塵網的黃土地,遠處有挖掘機在轟鳴作業。
“就是這裏。” 顧承希的聲音很輕,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前方那片空曠的黃土上,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這裏?” 言祈環顧四周,除了工地,什麼也沒有。
“嗯。” 顧承希點了點頭,抬起手,指向那片空地靠近一個廢棄公交站牌的角落,“以前那裏,有個很小的糖畫攤。”
她的指尖在空氣中虛點着,像是在勾勒一個早已消失的輪廓,“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爺爺,守着一個小炭爐,一塊光亮的銅板。糖漿熬得咕嘟咕嘟響,空氣裏全是甜膩膩的焦香。”
她的聲音帶着一種遙遠的追憶,平靜之下藏着暗涌的情緒。言祈的心弦被輕輕撥動,他想起老街那個糖畫攤,想起她盯着兔子糖畫時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爸,” 顧承希頓了頓,這個名字從她口中吐出,帶着一種生澀的重量,“他總騙我。” 她嘴角勾起一個極淡、極苦澀的弧度,像自嘲,“他跟我說,‘希希,下次考試考第一,爸爸就給你買最大的糖畫,兔子、龍、鳳凰,隨你挑!’”
風吹起她額前的碎發,露出光潔卻略顯蒼白的額頭。
她的目光依舊凝望着那片虛無的空地,仿佛能看到一個小小的、扎着羊角辮的女孩,正眼巴巴地望着糖畫攤,眼睛裏盛滿了對父親承諾的期待和對甜蜜的渴望。
“我信了。” 顧承希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每一次都信。然後拼命地學,考了一次又一次的第一。” 她微微仰起頭,仿佛在抑制着什麼,“可是,最大的糖畫……一次也沒等到過。”
言祈站在她身邊,靜靜地聽着。他能想象出那個倔強的小女孩,爲了父親一句隨口敷衍的承諾,如何拼命地奔跑在通往“第一”的路上,只爲了換取那片刻被寵愛的甜蜜。
那份純粹的期待和一次次落空的酸楚,像細密的針,扎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她如今一絲不苟的嚴謹、近乎苛刻的自律、對掌控感的強烈需求……似乎都找到了最初的源頭。那個小小的、渴望用“第一”換取父親關愛的顧承希,從未真正離開過。
陽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滿是塵土的圍擋上。工地的喧囂似乎都遠去了,只剩下風聲和她帶着回音的訴說。
言祈沒有安慰,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更靠近了她一步,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擋去了一部分刺目的陽光和喧囂的風塵。
他感覺到一種沉甸甸的心疼,爲那個消失的糖畫攤,爲那個從未兌現的承諾,更爲眼前這個將脆弱深埋於倔強之下的女人。
在圍欄邊站了許久,顧承希才從那份沉重的回憶中抽離出來。她深吸一口氣,似乎要將胸腔裏的酸澀壓下去,目光恢復了慣常的冷靜,只是眼底深處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走吧,帶你去見個人。” 她轉身,朝着這片巨大拆遷區邊緣尚未拆完的、幾棟孤零零的舊樓走去。
樓體斑駁,牆皮脫落,樓道狹窄而昏暗,彌漫着潮溼和歲月的氣息。這與顧承希如今精致幹練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言祈默默跟上,心中充滿了疑惑和一種莫名的沉重感。
顧承希熟門熟路地敲開了一樓一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個頭發花白、身材微胖的老阿姨,穿着家常的碎花棉布衫,臉上帶着歲月刻下的深深皺紋。
“哎呀!希丫頭?!” 老阿姨看到顧承希,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滿是驚喜,帶着濃重的本地口音,“真的是你啊!稀客稀客!快進來快進來!” 她熱情地招呼着,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言祈,“這位是……?”
“張阿姨,好久不見。這是我朋友,言祈。” 顧承希的語氣溫和了許多,甚至帶着一絲難得的親近,“正好路過這邊,來看看您。”
“好好好!快進來坐!地方小,別嫌棄!” 張阿姨熱情地把兩人讓進狹小卻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客廳。屋子很小,家具老舊,但充滿了生活氣息,窗台上養着幾盆綠意盎然的植物。
張阿姨忙着倒水,嘴裏不停地念叨:“哎喲,希丫頭現在可出息了!大公司的總監!我們這片兒都知道!你媽要是能看到,得多高興啊!”提到顧承希的母親,張阿姨的語氣帶上了唏噓。
顧承希捧着熱水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溫熱,神情有些復雜:“張阿姨,我媽她……走得太早了。”
“是啊,苦命人啊!” 張阿姨重重嘆了口氣,在顧承希旁邊的舊沙發上坐下,打開了話匣子,
“你爸那個沒良心的,拍拍屁股走了以後,你媽那真是……咬着牙硬撐啊!白天在紡織廠三班倒,晚上回來還要接糊紙盒的活兒,大清早天不亮又去給人家打掃衛生……我這老鄰居看着都心疼!那麼瘦弱的一個人,咋就那麼能扛呢?還不都是爲了你!”
言祈的心猛地一沉。他震驚地看向顧承希。只見她垂着眼,長長的睫毛掩蓋了所有情緒,只是捧着水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她從未對他提起過這些。他只知道她父親離開得早,卻不知道母親是靠着打三份工,硬生生將她拉扯大,供她讀書。
“你媽性子也倔,” 張阿姨沉浸在回憶裏,沒注意到顧承希的細微變化,
“再苦再累,也從不跟人訴苦,更不會去求你爸。她就一句話,‘我閨女聰明,不能耽誤她念書’。希丫頭你也爭氣,從小就知道心疼你媽,放學回來就幫忙幹活,作業都擠時間做,回回考試都拿第一!那會兒街坊鄰居誰不誇顧家小妹懂事、要強?”
張阿姨看着顧承希,眼神裏滿是慈愛和感慨,“你媽走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拉着我的手說,‘張姐,希希太要強,太懂事了,以後……怕是苦了自己’……”
空氣仿佛凝固了。老舊掛鍾的滴答聲在狹小的空間裏格外清晰。
顧承希依舊低着頭,水杯裏的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言祈能看到她緊抿的唇線在微微顫抖。張阿姨的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心中所有的困惑。
那不僅僅是爲了證明自己,不僅僅是對事業的追求。
那更是深深刻在骨子裏的“懂事”!是幼年時看着母親佝僂的背影、數着母親手上厚厚的老繭,在心裏默默種下的執念——她不能讓母親的辛苦白費,她要足夠優秀,足夠強大,強大到足以保護自己,強大到……不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害她和她珍視的一切。
她的強勢、她的倔強、她的不近人情,是她用血淚澆築的盔甲,是她在這個冰冷世界裏保護自己、告慰母親的方式。
一股強烈的心疼和遲來的理解,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言祈。他之前只覺得她強大耀眼,甚至偶爾會覺得她過於冰冷強硬。
“張阿姨,” 顧承希終於抬起頭,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是眼眶有些微紅,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謝謝您告訴我這些。都過去了。我現在……挺好的。”
從張阿姨家出來,已是黃昏。夕陽的餘暉給這片破敗的拆遷區鍍上了一層溫暖卻哀傷的金色。兩人沉默地走在狹窄的巷子裏,影子被拉得很長。
言祈看着顧承希沉默的側臉,夕陽勾勒出她倔強的下頜線。他忽然停下腳步。
顧承希也停了下來,疑惑地看向他。
言祈深吸一口氣,目光直視着她,眼神裏沒有了之前的崇拜或失落,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飽含着心疼與理解的堅定。
“顧承希,” 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着前所未有的鄭重,“以後……不用那麼‘懂事’了。”
他頓了頓,像是在許下一個莊重的承諾,一字一句地說:
“糖畫,以後我給你買。買最大的兔子,買龍,買鳳凰……不用考第一也買。”
他的目光坦蕩而灼熱,帶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顧一切的赤誠。
“累了,就歇歇。扛不住了,就告訴我。” 他的聲音放得更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我想成爲那個,可以讓你不用一直那麼‘懂事’的人。”
顧承希怔怔地看着他,夕陽的金光落在他年輕而認真的臉龐上。他眼中那份純粹的、毫無保留的心疼和理解,像一道溫暖的光,穿透了她堅硬外殼的縫隙,直抵內心最深處那片荒蕪冰冷的角落。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暖流同時沖上眼眶,她迅速別開臉,望向那片被夕陽染紅的拆遷廢墟,喉頭哽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那一直挺得筆直的背脊,在金色的暮靄中,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