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的熱度如同夏日午後的雷陣雨,來得猛烈,去得也迅疾。
幾天過去,“雨中繡牡丹”的視頻雖然還在持續發酵,爲沈清辭帶來了一些實實在在的訂單——大多是要求繡制同名手帕、團扇或定制小像,但對於需要真金白銀投入的繡坊運營和蘇繡傳承而言,這些零散的收益,無異於杯水車薪。
繡坊依舊清冷,只是多了一些通過網絡慕名而來的年輕遊客。他們好奇地打量着這間古舊的宅子,對着沈清辭拍照,發出驚嘆,買走一兩件價格不高的繡品,然後心滿意足地離開。繡坊短暫地熱鬧了一陣,又很快恢復了往日的寧靜,甚至因這短暫的喧囂,更反襯出平日的寂寥。
這日清晨,天色剛蒙蒙亮,沈清辭便已起身。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去繡坊,而是先去了後院的祠堂。沈家祠堂不大,供奉着沈氏蘇繡歷代先祖的牌位,以及幾幅珍貴的祖傳繡品。空氣中常年彌漫着香燭和舊木混合的沉靜氣息。
沈清辭點燃三炷細香,恭敬地插入香爐,青煙嫋嫋升起,模糊了她清麗而沉靜的眉眼。她跪在蒲團上,對着牌位默默叩首。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清辭,定當竭盡全力,護我沈氏繡坊,傳我蘇繡衣鉢。”她在心中默念,聲音只有她自己能聽見。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是提醒,也是鞭策。
從祠堂出來,她穿過帶着露水的庭院,推開繡坊那扇熟悉的、有些掉漆的木門。室內還殘留着昨日線香的餘味,以及絲綢和染料特有的氣息。她熟練地打掃、擦拭繡架和工具,將昨日用過的絲線分門別類整理好。每一個動作都從容不迫,帶着一種融入骨血的習慣。
然而,這份晨間的寧靜,很快就被打破了。
“清辭姐!清辭姐!”
林小雨幾乎是跌撞着沖進來的,臉上不見了前幾日的興奮,只剩下驚慌失措。她手裏緊緊攥着一張蓋着紅色公章的紙,聲音帶着哭腔:“不好了!你看這個!他們……他們貼在大門上的!”
沈清辭的心猛地一沉。她放下手中的絲線,接過那張紙。
是一份《房屋征收補償告知書》。
白紙黑字,清晰地印着因“古城保護與更新項目”需要,沈家祖宅及繡坊所在片區被列入征收範圍。限期內需完成搬遷,否則將依法強制執行。下面的補償方案,對於這座位於核心保護區、占地面積不小的祖宅以及其承載的非遺價值而言,低得堪稱苛刻。
沈清辭的指尖瞬間冰涼,捏着告知書的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塑。窗外的天光透過古老的窗櫺照在她臉上,映出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和驟然失血的唇色。
“怎麼會……這麼突然……”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這座宅子,不僅僅是遮風擋雨的居所。這裏是沈氏蘇繡的根,是幾代人心血的凝聚。每一根梁柱,每一片磚瓦,都浸透着絲線的痕跡和歲月的故事。繡坊裏的每一件工具,每一幅繡品,都是活着的傳承史。離開了這裏,沈氏蘇繡還是沈氏蘇繡嗎?
“我去問了,”林小雨帶着哭音,“說是規劃早就定了,只是現在才推進到我們這片區。補償款就那麼點,在蘇州現在連個像樣的公寓都買不起,更別說重建繡坊了……清辭姐,我們怎麼辦啊?”
怎麼辦?
沈清辭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絕對不能失去這裏。
接下來的幾天,沈清辭嚐試了所有她能想到的辦法。
她去找了社區街道,負責的工作人員態度客氣,但語氣公事公辦:“沈小姐,這是市裏的統一規劃,爲了古城的整體發展,希望您能理解和支持。補償標準是按規定來的,我們也沒辦法。”
她帶着沈氏蘇繡的傳承譜系和獲得的諸多榮譽證書,去相關部門陳情,希望能考慮到非遺傳承的特殊性。接待的人表示同情,但愛莫能助:“政策面前,一視同仁。我們只能盡量幫您爭取在規定期限內找到合適的搬遷地點。”
她甚至聯系了幾位因視頻事件而找上門的、聲稱對非遺項目有興趣的投資人。對方在了解了情況後,要麼婉轉表示對“投入大、回報慢”的非遺項目謹慎觀望,要麼提出的條件極爲苛刻,近乎要將沈氏繡坊完全商業化運作,脫離其傳承的本質。
一次次奔波,一次次碰壁。
希望如同陽光下的肥皂泡,一個個破滅。
網絡上,“易碎白牡丹”的熱度尚未完全消退,偶有粉絲在她的社交賬號下詢問何時出新作品,或是表達對蘇繡的喜愛。沈清辭看着那些溫暖的留言,再對比眼前冰冷的現實,只覺得諷刺而無力。
這天晚上,她又獨自一人坐在昏暗的繡坊裏,沒有開燈,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櫺,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面前擺着的是沈家最重要的幾幅傳世繡品,以及母親去世前留給她的、一套最爲珍貴的、包含數十種失傳針法的繡譜孤本。母親握着她的手,氣息微弱卻異常堅定:“辭辭,沈家的繡藝,不能斷在你我手上……這宅子,這繡坊,是根基,無論如何……要守住……”
“阿娘,我可能……守不住了。”沈清辭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些泛黃的絹帛和紙張,觸感微涼。一滴溫熱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滑落,砸在繡譜封面上,暈開一小團深色的溼痕。
她迅速抬手擦去眼淚,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能放棄。一定還有辦法。
她打開那台老舊的筆記本電腦,開始搜索一切可能的信息——政策漏洞、法律援助、民間保護組織、甚至是尋求媒體輿論施壓……
就在她幾乎要被絕望淹沒的時候,郵箱提示音突兀地響起。
是一封新郵件,發件人署名“衛氏集團總裁辦公室”,標題是“關於沈氏蘇繡傳承與祖宅存續事宜的合作邀約”。
衛氏集團?
沈清辭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津門衛家,那是盤踞北方的龐然大物,產業遍布金融、地產、科技等多個領域,是真正的頂級豪門。他們怎麼會注意到遠在蘇州、瀕臨倒閉的沈氏繡坊?
她帶着疑慮和一絲微弱的、不敢期待的希冀,點開了郵件。
郵件內容措辭嚴謹而客氣,先是高度贊揚了沈氏蘇繡的藝術與文化價值,對沈清辭女士的堅守表示敬佩,隨後提及了解到沈家祖宅目前面臨的困境,表示衛氏集團有意提供“全方位的支持”,以確保蘇繡傳承不斷、祖宅得以保全。郵件末尾,邀請沈清辭前往津門,與集團掌權人衛凜先生面談具體合作事宜,並附上了聯系方式與行程安排建議。
信件的用詞無可挑剔,但字裏行間透出的那種居高臨下的、掌控一切的氣勢,卻讓沈清辭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
這封郵件,像是一根突然拋向溺水者的繩索。
不知道繩索的另一端,是救贖,還是另一個未知的深淵。
沈清辭盯着屏幕上那簡潔而有力的文字,久久沒有動作。月光在她身後拉出長長的、孤獨的影子。
祖宅拆遷的倒計時,仿佛就在耳邊滴答作響。
她,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