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春末，雨總是來得綿長而悱惻。
細密的雨絲如同千萬根銀線，從天際垂落，將這座千年水鄉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霧之中。臨河的沈家老宅繡坊，黛瓦粉牆，此刻更顯清冷寂寥。
繡坊內，光線晦暗，只靠窗邊支着一盞暖光落地燈，勉強驅散了午後的沉悶。
沈清辭坐在梨花木繡架前，身姿挺拔如蘭，微微垂着頭，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枚細如發絲的繡針上。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素縐緞旗袍，沒有任何繁復的花紋，只在領口和袖口處用淺銀灰色的絲線勾勒出幾片竹葉，愈發襯得她脖頸修長，側臉線條清柔，膚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白。鴉羽般的長發用一支普通的烏木簪子鬆鬆挽起，幾縷碎發垂在耳側，隨着她穿針引線的動作輕輕晃動。
空氣中彌漫着陳舊木料、絲綢和淡淡線香混合的氣息，靜謐得只剩下雨聲，以及繡針穿透軟緞時發出的、幾不可聞的“簌簌”聲。
繡架上，一幅《煙雨牡丹圖》已初見雛形。她正繡着最後一片花瓣。指尖翻飛，運針如筆，劈絲、穿針、落針，動作流暢得如同呼吸。用的是沈家祖傳的“虛實亂針繡”，針法看似散亂，實則層次分明，將牡丹在雨霧中那種含露欲放、既雍容又帶着一絲脆弱的風姿，刻畫得入木三分。
尤其是那花瓣的邊緣，她用極細的赭石和灰綠色絲線微微暈染，仿佛真被雨水浸潤過一般，帶着一種易碎的、驚心動魄的美。
她偶爾會抬起眼，望向窗外迷蒙的雨景，眸色如同被雨水洗過的墨玉，清澈卻深不見底，裏面盛着與年齡不符的沉靜，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被這沉重祖業和現實困境壓出的輕愁。
“咔嚓。”
一聲極輕微的、幾乎被雨聲淹沒的快門聲在角落裏響起。
沈清辭動作一頓，循聲望去。
角落裏，一個穿着牛仔外套、舉着小型攝像機的年輕女孩不好意思地探出頭，壓低聲音：“清辭姐，對不起對不起，沒忍住……這個畫面太美了，光線、氛圍、還有你……簡直絕了！我就錄一小段，保證不亂發！”
女孩叫林小雨，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因仰慕蘇繡技藝，課餘常來繡坊幫忙打雜，順便偷師學藝。沈清辭知她心性單純，並未苛責，只無奈地彎了彎唇角，那笑容淺淡，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開一圈微瀾便迅速消散。
“隨你吧。”她輕聲應了一句，復又低下頭，將全部心神落回指尖的牡丹上。仿佛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與這方寸繡架之內的世界無關。
林小雨如蒙大赦，更加專注地捕捉着眼前的畫面——鏡頭裏，那專注的眉眼，那纖長指尖拈着的細針與彩線，那在柔和光線下仿佛泛着瑩光的側臉，以及背景裏古老的窗櫺和綿密的雨絲……共同構成了一幅極具故事感和沖擊力的畫面。
林小雨當晚回到學校宿舍，看着素材，越看越覺得驚爲天人。她仔細剪輯掉雜音，配上了一段空靈的古琴曲，懷着一種分享美好事物的激動心情，將這段名爲“【非遺·蘇繡】雨中繡牡丹，這才是東方極致美學與易碎感！”的短視頻，發布在了她那個擁有十幾萬粉絲的國風文化賬號上。
然後，她便熄燈睡下了，並未預料到這將掀起怎樣的波瀾。
起初，只是小範圍的漣漪。評論區充斥着“太美了！”“姐姐殺我！”“這真的是針線能繡出來的嗎？以爲是照片！”之類的驚嘆。
但幾小時後，某個擁有千萬粉絲的頂級流量博主無意中轉發，配文：“找到了我的互聯網白月光，這氣質內娛獨一份了吧？”
風暴，就此開始。
流量如同海嘯般涌入。視頻以幾何級數的速度瘋狂傳播。
#雨中繡牡丹#
#易碎白牡丹#
#蘇繡傳人沈清辭#
詞條如同坐火箭般沖上熱搜榜，並且後面都跟着一個鮮紅的“爆”字。
網友們沸騰了。
“三分鍾，我要這個女人的全部資料！”
“這顏值、這氣質、這技藝……是真實存在的嗎？”
“清冷感絕了！感覺稍微大聲點都會驚擾到她，真正的‘易碎白牡丹’！”
“原來‘指如削蔥根’不是誇張，姐姐的手不是手，是藝術品本身！”
“只有我注意到她身上的旗袍和那繡工了嗎？這才是真正的豪門千金配置吧？（雖然繡坊看起來有點舊）”
“查到了！蘇州沈氏蘇繡，非遺傳承家族！不過好像現在……沒落了？”
“沒落貴族 x 絕世技藝，這設定我更愛了！”
贊譽如同潮水，瞬間將沈清辭和林小雨那個小小的賬號淹沒。手機提示音瘋狂響起，私信、評論、@ 數量以驚人的速度攀升，有媒體請求采訪，有綜藝發出邀約，有品牌尋求合作，甚至還有星探發來試鏡邀請……
繡坊裏，林小雨捧着手機，看着後台數據，手都在抖，語無倫次：“清、清辭姐！火了！我們火了！你看這播放量、這粉絲增長……天啊！”
沈清辭剛剛完成那幅《煙雨牡丹》的最後幾針，正小心翼翼地將其從繡架上取下。聽到林小雨的話，她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目光掠過那不斷跳動的數字，臉上並無太多欣喜，反而掠過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憂慮。
爆紅，意味着關注，意味着機會，或許能帶來一線生機。
但同樣，也意味着她這方苦心守護的寧靜繡坊，將被置於無數放大鏡之下。沈氏蘇繡的傳承，祖宅的存續，這些沉甸甸的現實，並不會因爲一時的網絡熱度而真正改變。
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夕陽的餘暉掙扎着穿透雲層，在溼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沈清辭將完成的繡品輕輕覆上防塵的素紗，動作輕柔，如同呵護一個易碎的夢。
“知道了。”她的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太多波瀾，“先把這些訂單處理好吧。”她指的是因爲視頻熱度，驟然增多的零星小訂單——幾個繡帕，幾個定制小像。
林小雨仍處於興奮之中，用力點頭：“嗯！清辭姐，我們就要好起來了！你看，好多綜藝和品牌都想找你呢！說不定……說不定繡坊就能保住了！”
保得住嗎？
沈清辭沒有接話，只是走到窗邊，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舊木窗。雨後清新的空氣涌了進來，帶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她望着遠處被晚霞染紅的天際，以及自家院牆上那幾處明顯的、雨水侵蝕留下的斑駁裂痕，輕輕抿住了唇。
指尖，似乎還殘留着絲線滑過的微涼觸感。
網絡世界的喧囂，如同遠處的雷聲，滾滾而來，卻似乎隔着一層無形的屏障。她身處風暴中心，卻奇異地感到一種置身事外的疏離。
“易碎白牡丹”……她無聲地咀嚼着這個網友賦予的稱號。
美麗，卻易碎。
恰如這沈氏繡坊的命運，也恰如她此刻，懸在半空、未曾落地的未來。
她不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爆紅，是命運的饋贈，還是另一場更大風雨來臨前的序曲。
更不知道，在網絡的汪洋之外，津門那座權力與財富交織的城市裏，一個指間捻着沉香佛珠的男人，也在同一時刻，於他奢華卻空曠的書房內，看到了這段視頻。
屏幕上，她低頭刺繡的側影，被暖光溫柔勾勒。
男人深邃的眼眸裏，平靜無波，唯有指節緩緩摩挲過佛珠表面的細微動作，泄露了一絲深藏心底、無人得見的波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