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熏香的試探餘韻未散,新的風雨已至。
這一次,不再是小打小鬧的刁難,而是族老們聯合內院有頭臉的管事,以更正式、更不容忽視的姿態,再次登門聽竹苑。
理由依舊冠冕堂皇——“避嫌”。
“侯爺年輕,夫人亦是青春守節,”爲首的白須族老捻着胡須,語重心長,“同住一府,縱使清白,也難免惹人非議,徒增煩惱,有損侯爺官聲,亦污夫人清譽。爲長遠計,還請夫人移居西郊別院,那裏清淨,最宜修身養性。”
西郊別院,比家廟好些,卻也遠離權力中心,等同放逐。一旦出去,再想回來,難如登天。
幾位管事媽媽垂首站在族老身後,姿態恭敬,眼神卻透着審視與壓力。
錢嬤嬤的下場讓他們心驚,但主母那邊的授意和根深蒂固的“規矩”,讓他們再次聯合起來。
他們不信,侯爺會爲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寡嫂,一再拂逆族中長輩和府內慣例。
沈靜檀垂首立在堂中,素手在袖中微微交握。
她沒有像上次那樣沉默,也沒有急切地搬出裴硯,只是輕輕開口,聲音帶着一貫的柔弱:“族老們思慮周全,是爲侯府着想。只是……遷居別院,並非小事,是否需從長計議?”
她在拖延,她在等,等那個人的態度。
她需要知道,他之前的庇護,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確有幾分分量。
“夫人!”一個性子急的管事媽媽忍不住開口,“此事已議論多時,正是爲夫人名聲計,才需早作決斷,以免流言滋長,屆時恐更難收拾!”
氣氛陡然變得緊繃。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通報:“侯爺到。”
所有人神色一凜,齊刷刷望向門口。
裴硯邁步而入,依舊是一身玄色常服,面容冷峻。
他甚至沒有看堂中衆人,徑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才淡淡掃過:“何事喧譁?”
白須族老連忙上前,將“避嫌”遷居的提議又說了一遍,言辭懇切,句句不離“規矩”與“清譽”。
裴硯安靜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指間無意識地把玩着一柄質地溫潤的玉如意。
沈靜檀站在下方,能感覺到他周身散發出的低氣壓。
那不同於平日的冷漠,而是一種內斂的、即將噴薄的躁意。
族老說完,堂內一片寂靜,等待着他的裁決。
裴硯放下玉如意,抬起眼,目光掠過垂首不語的沈靜檀,最終落在族老臉上。
“侯府主母,”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着金石之音,“豈能居於偏狹之地?”
一句話,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耳邊。
他用了“侯府主母”四個字!這不是世子遺孀,而是侯府主母!
族老臉色驟變:“侯爺!這於禮不合!她畢竟是……”
“禮?”裴硯打斷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毫無溫度的弧度,“裴家的規矩,何時需要外人來教我了?”
他語氣依舊平穩,但那股無形的威壓驟然擴散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說,她留在府中。”他再次重申,語氣不容置疑,“此事,不必再議。”
“侯爺!”族老似乎還想爭辯。
裴硯眼神一厲,手中那柄玉如意被他重重頓在身旁的小幾上!
“咔”一聲脆響!
那柄上好的玉如意,竟從中斷裂開來!碎玉飛濺。
滿堂皆驚,鴉雀無聲。
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駭然地看着那斷裂的玉如意,又看看面覆寒霜的裴硯。
他動怒了。
不是因爲族老的提議,而是因爲他們一再挑戰他的權威,試圖動他……圈定的人。
他起身,不再看任何人,拂袖便走。
經過沈靜檀身邊時,他玄色的袖擺帶倒了旁邊高幾上的一盞青瓷茶盞。
“啪嚓!”
茶盞落地,摔得粉碎,溫熱的茶水與鋒利的碎瓷片,四濺開來,有幾片就濺落在沈靜檀素色的裙擺和繡鞋邊。
他腳步未停,仿佛只是無意,徑直離去。
堂內衆人面如土色,再無人敢提“遷居”二字,倉惶行禮後,狼狽退走。
轉瞬間,熱鬧的廳堂只剩下沈靜檀一人,還有滿地狼藉。
她緩緩低頭,看着腳邊那些棱角分明的碎瓷片,在陽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他震怒的氣息,以及那玉如意斷裂時的決絕聲響。
他的怒意,像一塊巨石投入她試圖保持平靜的心湖。不是爲了她這個人,或許更多的是爲了他被觸犯的權威,爲了他被打擾的“所有物”。
但無論如何,他再次以強勢不容置疑的姿態,護住了她。
她蹲下身,伸出纖細的手指,一片一片,小心地拾起地上的碎瓷。
指尖避開鋒利的邊緣,動作緩慢而穩定。
每一片冰冷的碎瓷入手,都像是在她心底投下一顆更沉的石子。
漣漪層層蕩開。
她意識到,自己與這位名義上的小叔子,已被一條無形卻堅韌的絲線,越捆越緊。
他的庇護,代價或許遠超她的想象。
她將最後一片碎瓷拾起,握在掌心,那冰冷的觸感讓她格外清醒。
退路,似乎正在一條條被斬斷。
而前方,是裴硯那雙壓抑着風暴的眸子,和他爲她劃下的、無處可逃的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