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喧囂與對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底之後,留下的是更深的、暗流涌動的寂靜。
墨韻堂內,裴硯獨坐。
案頭公文堆積,他卻難得地無法凝神。
白日裏族老們喋喋不休的“規矩”、“清譽”,沈靜檀垂首靜立的纖細身影,玉如意斷裂的脆響,以及……她裙擺邊飛濺的碎瓷,最後都交織成她身上那縷獨特的、纏繞着梅蕊清甜的雪鬆冷香。
那香氣,白日裏在花園小徑,在議事廳堂,若有若無地撩撥着他。
此刻在寂靜的夜裏,卻仿佛被放大了數倍,頑固地縈繞在鼻尖,揮之不去。
他試圖驅散這惱人的氣息,起身推開窗,夜風帶着涼意涌入,卻吹不散心頭那股無名的燥熱。
那香氣仿佛鑽進了他的肺腑,勾動着白日裏被強行壓下的、更深的躁動。
他知道那是什麼。
是對觸碰的渴望。
是想確認那溫軟肌膚下脈搏跳動的渴望。是想將她身上那縷由他起始、又因她而變得獨特的氣息,徹底攫取、占有的渴望。
這渴望,在舊物房爲她披上披風時初現端倪,在書房握住她手寫詩時驟然清晰,在她以退爲進、疏遠他時焦灼難耐,又在她布下香餌、一次次“偶然”出現在他視線範圍內時,被喂養得日益膨脹。
理智告訴他,這是不合時宜的,是危險的,是必須克制的。
但身體裏仿佛有另一頭野獸,在寂靜的深夜掙脫了牢籠,咆哮着,驅使着他的雙腿愈發緊繃熱脹。
等他回過神時,人已經站在了聽竹苑的月洞門外。
夜已深,萬籟俱寂。
院內一片黑暗,只有她寢居的窗戶,還透出一點微弱的光暈,映出窗紙上孤清的剪影。
她在裏面。
這個認知,讓心頭那頭野獸更加躁動。
他應該離開。立刻,馬上。
但雙腳如同生根,牢牢釘在原地。
目光膠着在那扇窗上,仿佛能穿透薄薄的窗紙,看到裏面那個擾亂他心神的人。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手。
指節叩在門扉上,發出清脆的、在寂靜夜裏顯得格外突兀的聲響。
“叩、叩。”
聲音落下的瞬間,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他在做什麼?
屋內那點微弱的光暈晃動了一下,似乎有人被驚動。
片刻的沉寂,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他能聽到自己有些失控的心跳聲。
然後,門內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門閂被輕輕拉動。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道縫。
沈靜檀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衣,墨發未束,鬆散地垂在肩頭。
她一手攏着衣襟,另一只手舉着一盞小小的燭台。
跳躍的燭火映亮了她半邊臉頰,眼中帶着清晰的驚惶未定,燭光在她纖細脆弱的脖頸上投下搖曳的光影。
她顯然已經睡下,是被他突然的叩門聲驚醒的。
“二爺?”她看清門外的人,眼中的驚愕更甚,聲音帶着剛醒時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裴硯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她就在眼前,比白日裏更添了幾分毫無防備的柔婉。
那縷縈繞他許久的混合香氣,此刻毫無阻隔地,隨着她開門帶出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想進去。
想靠近。
想確認這氣息的來源,想觸碰那燭光下顯得格外細膩的肌膚。
但他不能。
他強行壓下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渴望,喉間幹澀,找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拙劣的借口,聲音因壓抑而顯得有些沙啞破碎:
“巡夜……見有異動,順路來看看。”
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了。
這借口漏洞百出,靖安侯何等身份,何須親自巡夜至內院深處?
沈靜檀握着燭台的手指微微收緊,燭火隨之晃動。
她看着他站在門外陰影裏的挺拔身影,看着他緊繃的下頜線,以及那雙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幽深的眼眸。
她沒有戳破,只是微微垂下眼睫,輕聲道:“勞二爺掛心,院內……並無異動。”
潛台詞是:你不該來。
裴硯聽懂了。
他背在身後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緊緊攥住,泛出青白色。一股混合着被看穿的狼狽和欲望無法紓解的煩躁,在他胸腔裏沖撞。
他死死盯着她,盯着她因緊張而微微抿起的唇,盯着她燭光下微微顫動的長睫。
兩人之間,隔着一道門檻,呼吸在夜色的空氣中無聲交織。
一個在門內,驚惶未定,暗自戒備。
一個在門外,渴望奔涌,強行克制。
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兩人籠罩。
最終,裴硯幾乎是咬着牙,從喉間擠出一個字:
“嗯。”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刻入眼底,然後猛地轉身,幾乎是逃離一般,大步沒入身後的黑暗之中。
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在夜色裏。
沈靜檀站在門口,直到那腳步聲徹底聽不見,才緩緩抬手,關上了房門。
門閂落下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她背靠着冰冷的門板,緩緩籲出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舉着燭台的手,微微有些發抖。
他來了。
在深夜。
用一個蹩腳的借口。
那雙眼睛裏翻涌的,絕不僅僅是“巡夜”的警惕。
沈靜檀低頭,看着跳躍的燭火,心緒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