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察覺到她的停頓,抬起眼。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眼底那些洶涌的情緒驟然退去。
“嗯。”他應了一聲,算是回應她剛才關於音色的評價,然後移開目光,走向工作台。
沈微坐着沒動,手指還按在琴鍵上,卻有股寒意從心口蔓延。
“定制要了解你的需求,”陸燼拿來筆記本和鋼筆遞給她,“寫下你對音色、觸鍵力度、外觀的要求。越詳細越好。”
“定制期間你得在這練琴,爲了保證調試的精確度和效率,我們需要即時溝通。”
沈微的眉頭下意識地蹙起,“在這裏練琴?還有別的條件嗎?”
“有。”他的回答幹脆利落,“手機交給我保管。練習時間固定,每次三小時,期間不能隨意進出,不能受任何外界幹擾。”
這近乎囚禁的條件讓沈微感到一陣不適,“這些要求…是不是有些過於嚴格了?我只是想買一架鋼琴。”
陸燼看她的眼神幽暗,像藏着什麼。
“選擇在你。”很快,陸燼轉身繼續擺弄那些工具,側影疏離而固執。
沈微猶豫了。
找到一架能完美契合自己靈魂的鋼琴本就艱難,而“無聲火”的能力是秦教授極力擔保的。
但這些條件,還有陸燼這個人,都讓她本能地警惕。
“好吧,”權衡良久,沈微還是妥協了,“我同意。”
陸燼微微點頭,沒有更多表示。
在沈微拿起筆,準備寫下定制的要求,包裏的手機響了。
幾乎同時,她注意到陸燼的動作僵住。
他轉過身,盯着她手中正在震動的手機,眼神陰鷙而冰冷,讓沈微後背瞬間竄上一股寒意,汗毛倒豎。
“我,我接個電話。”她有些結巴地解釋。
陸燼迅速轉過身,下頜線緊繃,像是在極力克制什麼。
沈微有些手忙腳亂的接起電話:“又又,我現在有點事,晚點回你。”她能感到陸燼的視線再次盯上了她,那感覺讓她心驚肉跳。
“你聲音怎麼怪怪的?沒事吧?”電話那頭的林又又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
“沒事,就是...在看琴。回頭再說,先掛了。”陸燼的目光讓她如芒在背,匆匆結束通話。
再抬頭時陸燼已經轉開了視線。
“明天周三,兩點。”陸燼聲音低沉,明顯是送客的意思。
沈微點頭,“好,那我明天準時到。”
走出“無聲火”,重新踏入舊城區的深巷,沈微才發覺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她靠在磚牆上,長長籲出一口氣,胸腔裏那股莫名的緊繃感才稍稍緩解。
陸燼。
這個名字幾乎已經深入她的骨髓,她以爲以爲早已被時間覆蓋掩埋,此刻卻猛地被拔起,連帶着泛起陳舊的痛楚和悸動。
思緒不受控制地飄回那個遙遠的盛夏。
六歲那年,隔壁那棟空置許久的小樓搬來了新鄰居。
媽媽帶着她去新鄰居家拜訪,開門的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身後的陰影裏,站着一個小男孩。
那就是七歲的陸燼。
他漂亮得不像真人。
皮膚是久不見日光的冷白,頭發有點微微的自然卷,睫毛長而密,像個精致的瓷娃娃,卻少了孩童應有的生氣。
“這是阿燼,”鄰居阿姨有些小心翼翼的推了推男孩,“阿燼,看,這是隔壁的沈微妹妹,打個招呼好不好?”
小沈微好奇地仰頭看着他,男孩那雙過分漂亮的眼睛一動不動,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
此後日子裏,沈微常見到陸燼。
其他孩子在小區裏追逐打鬧,他卻總是一個人待在着,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心,不說話,也不看人。
大人們壓低了聲音說那孩子“有問題”,但小沈微卻不以爲然。
她莫名地被這個安靜的男孩吸引,總想靠近他。
她嚐試過送他玻璃彈珠,他看也不看;分享最寶貝的草莓味夾心餅幹,他不伸手;朝他揮手打招呼,他視若無睹。
所有示好得不到一絲回應。
小沈微終於泄了氣。
小孩子的世界總是熱鬧而繽紛,注意力很快就被更新奇有趣的事物吸引。
那個安靜的鄰居男孩,漸漸被她拋在了腦後,不再是她每天關注的焦點了。
直到那天下午,沈微抱着她最心愛的玩具小鋼琴,在自家院子裏叮叮咚咚地亂按。
那是架粉色的迷你鋼琴,只有十幾個琴鍵,音準也差強人意,但她卻彈得津津有味。
她正沉浸在自己編造的樂曲中,一抬頭,發現隔壁那個小男孩,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兩家之間的柵欄旁,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或者說,看着她彈鋼琴的手指。
他的突然出現嚇了沈微一跳,但她一點都沒有害怕。
“我叫沈微,你叫什麼名字?”
她收起了小鋼琴,笑眯眯的問他。
陸燼的目光緩緩地從她的手指移開,上移,最終落在了她的臉上。
他的眼神裏像燃着一團火,沒有任何閃躲,就那麼直白的盯着她。
“喂!我跟你說話呢。”她被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發毛。
陸燼依然沒有說話,向前挪了一小步,目光牢牢鎖在她手中的玩具鋼琴上。
小沈微福至心靈,“你喜歡聽我彈琴嗎?”
她輕輕敲了幾個琴鍵,男孩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那天之後,只要沈微彈琴,陸燼就會出現。
他還是不說話,卻對沈微的示好有了回應,也只對沈微有回應。
小沈微爲這種“唯獨對我不同”的特殊待遇感到隱秘的歡喜和驕傲。
她開始扮演起小老師的角色,盡管她自己也只是個初學者。
“陸燼,這是‘哆’。她用食指用力按下一個白鍵,然後又按了相鄰的一個,“這是‘Re’。你聽,它們不一樣,對不對?”
陸燼只是安靜地看着她開合的嘴唇,聽着。
沈微咯咯笑着,把這種教學當成了一種有趣的遊戲,樂此不疲。
她開始給他舉辦“獨家演奏會”,煞有介事地報幕:“下面,由沈微爲大家演奏……”
而唯一的觀衆陸燼,會安靜地聽着,直到音樂會結束。
“好聽嗎,陸燼?”演奏結束,沈微笑眯眯抬臉問他。
陸燼不會回答,但他看她的眼神越來越專注,裏面帶着越來越灼熱的光亮,讓年幼的沈微隱隱感到雀躍的滿足感。
那時她還不懂,那種專注背後,藏着怎樣偏執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