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沈府,大門“哐當”關上,隔絕了外間所有窺探的視線。
母親沒把我送回閨房,而是直接抱進了她的正院。
“所有人出去!守住院門,一只蒼蠅也不許放進來!”母親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丫鬟婆子們噤若寒蟬,迅速退得幹幹淨淨,只留了母親從娘家帶來的、最信任的周嬤嬤在屋內伺候。
門一關,母親小心翼翼將我放在她柔軟寬大的拔步床上。
我適時地“悠悠轉醒”,睫毛顫動,睜開眼睛。
“溪兒!”母親立刻俯身,握緊我的手,眼圈瞬間又紅了,“你怎麼樣?頭還疼嗎?腿呢?周嬤嬤,快去催催大夫!”
“娘……”我開口,聲音嘶啞幹澀,眼淚瞬間涌了出來。這不是演戲,是劫後餘生,見到至親的委屈與後怕,“娘……女兒差點……差點就……”
“娘知道,娘都知道!”母親用力抱住我,聲音發哽,“是娘不好,娘沒護好你……竟讓你在你姑姑府上,遭了這樣的毒手!”
她鬆開我,仔細檢查我額頭的傷。周嬤嬤已經端來溫水,母親親自動手,用細棉布蘸着溫水,一點點擦去我臉上的血污,動作輕柔得不像話。
“大夫怎麼還沒來!”母親焦躁地回頭。
“夫人,已經派人去請保和堂的徐大夫了,馬上就到。”周嬤嬤低聲回稟,看着我的傷,也是心疼不已,“小姐這額角……怕是要留疤了。”
“留疤算什麼!”母親咬牙,眼中寒光凜冽,“我女兒今日差點連命都沒了!沈玉嬌……顧晏……好,真是好得很!”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着我:“溪兒,你跟娘說實話。方才在馬車上,你昏迷前說的‘匣子’、‘暗格’,是什麼意思?還有那外室和雙生子,你又是如何得知?”
我知道,關鍵的時刻來了。
母親信我,但我也需要給她足夠的、無法反駁的理由。
我撐着坐起來,靠在床頭,抓住母親的手,直視着她的眼睛。
“娘,女兒接下來說的話,或許匪夷所思,但句句屬實。女兒敢以性命發誓。”
我頓了頓,開始編織一個“合理”的、融合了前世記憶和今生發現的謊言。
“女兒並非昨日才知那外室之事。其實……女兒留心姑父行蹤,已有月餘。”我垂下眼,做出難堪又決絕的樣子,“因爲女兒發現,姑姑每次私下見女兒,總是明裏暗裏打聽娘您留給女兒的嫁妝單子,尤其是那些田莊鋪面。女兒心中起疑,便暗中留意。”
母親眼神一凝:“她打聽你的嫁妝?”
“是。不止一次。”我點頭,“女兒覺得奇怪,侯府再不濟,也不該算計侄女的嫁妝。直到……大概十天前,女兒無意中聽到姑姑房裏的兩個大丫鬟嚼舌根。”
我模仿着記憶裏丫鬟的語氣:“一個說‘夫人真是狠心,連親侄女都算計’。另一個說‘噓!小聲點!還不是爲了少爺和小姐?那沈家小姐的嫁妝可是塊大肥肉,夫人說了,等她進門,熬不過一年……那些就都是少爺小姐的了。’”
“熬不過一年?!”母親猛地站起,臉色煞白,“她們真敢這麼說?!”
“千真萬確!”我淚水漣漣,“女兒當時嚇得魂飛魄散,不敢相信。這才開始格外留意侯府。昨日,女兒借口去慈安堂爲祖母祈福,實則跟蹤了姑父的長隨,親眼看見他抱着兩個襁褓進去,又親耳聽見郎中說‘雙生子,先天不足,需用好藥仔細將養’。那長隨後來去了榆錢胡同,女兒悄悄問了鄰居,才知裏面住着個柳娘子,跟了位‘顧老爺’五六年了。”
我將前世的細節一點點吐出,真真假假,卻邏輯嚴密。
“至於那匣子……”我壓低聲音,“女兒有一次去給姑姑請安,她正好在內室,女兒瞥見她在床榻內側摸索什麼,然後聽到很輕微的‘咔噠’聲,像是機關。後來她出來,神色有些慌張,很快又把女兒打發走了。女兒猜想,那床榻或許有暗格,裏面藏着要緊東西。”
母親在屋內來回踱步,臉色變幻不定。憤怒、震驚、後怕、了然……種種情緒交織。
她忽然停下,看向我:“所以今日,你是故意去她院裏的?你想找那個暗格?”
“是。”我承認,“女兒本想找個機會查探,沒想到……一進去就覺得熏香味不對,緊接着便渾身發軟……再醒來,已經被推進那間屋子,姑父他……”我哽咽着說不下去。
“夠了!”母親厲聲打斷,胸口劇烈起伏,“好一個沈玉嬌!好一個永昌侯!算計我女兒的嫁妝不算,還要毀她清白,取她性命!真當我蘇韻輕是泥捏的不成!”
她走到我床邊,重新坐下,握住我的手,力道很大:“溪兒,你今日當場揭穿外室之事,又撞柱明志,做得對!雖然凶險,但總算沒讓他們得逞,還反將一軍!只是……”
她眼中閃過一絲憂慮:“你父親那邊……”
話音未落,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沈老爺壓抑着怒氣的呵斥:“讓開!我看看我自己的女兒,還要你們攔着不成?!”
“老爺,夫人吩咐了,小姐需要靜養……”周嬤嬤試圖阻攔的聲音傳來。
“靜養?我看她是沒臉見我!”沈老爺一把推開門,大步闖了進來。
他臉色鐵青,眼底帶着血絲,先是掃了一眼床上“虛弱”的我,然後重重看向母親:“蘇氏!你看看你教的好女兒!今日在侯府,她……她都說了些什麼混賬話!把侯府的臉,把我沈家的臉,都丟盡了!”
母親緩緩站起身,擋在我床前,神色冰冷:“老爺,丟臉的是誰?是給你親妹妹下藥、把你親女兒往妹夫床上推的永昌侯夫婦!還是拼死反抗、以血明志的你的親生女兒?!”
沈老爺一噎,隨即更加惱怒:“你……你休要聽她一面之詞!玉嬌病成那樣,怎麼會……”
“怎麼會?”母親冷笑,寸步不讓,“老爺是覺得,我們溪兒會拿自己的清白和性命開玩笑?會自己給自己下藥,再往柱子上撞?她額頭的傷,腿上的傷,都是假的嗎?!”
沈老爺看向我。
我適時地抬起淚眼,怯生生地,卻又帶着絕望喊了一聲:“爹……”
我慢慢掀開被子,露出被簡單包扎、依舊滲出血跡的小腿。又指着自己裹着紗布的額頭:“爹若不信,可以親自驗傷。也可以去問問今日在場的任何一位賓客,女兒是不是被人從姑父房裏‘攙’出來的?女兒撞柱時,是不是血流了一地?”
沈老爺看着我的傷,臉色緩和了一絲,但眉頭依舊緊鎖:“就算……就算你姑姑一時糊塗,或有誤會,你也不該當衆說出那等……那等污穢之事!什麼外室,什麼雙生子!你讓你姑父今後如何在朝中立足?讓你姑姑如何自處?我們沈家與侯府是姻親,一損俱損!”
又是這套!前世他就是這般,永遠把家族顏面、把和侯府的關系,放在我的痛苦和性命之上!
我心底一片寒涼。
母親氣極反笑:“好一個一損俱損!老爺,他們算計你女兒性命和嫁妝的時候,可想過你是她哥哥,可想過一損俱損?!”
“什麼性命嫁妝?越說越離譜!”沈老爺根本不信,“玉嬌只是想讓言溪嫁過去,互相有個照應!她那些嫁妝,遲早也是要帶到夫家的,侯府難道還會貪了不成?”
冥頑不靈!
我知道,不拿出點“實證”,是無法敲醒他這個被兄妹之情和侯府光環蒙蔽的榆木腦袋了。
“爹,”我輕輕開口,聲音虛弱卻清晰,“您可知,永昌侯府如今賬面,還剩下多少銀子?外頭欠了多少債?”
沈老爺一愣:“你問這個做什麼?侯府產業頗豐,縱有些開銷,也不至於……”
“產業頗豐?”我慘笑,“城東那兩間綢緞莊,三年前就因經營不善盤出去了,賬上卻還每年虛報盈利。西山的莊子,早被姑父抵押給了錢莊,換了現銀。侯府如今,就剩個空架子,靠着祖產和姑姑的嫁妝在硬撐。就這,姑父還在外頭養着外室,生了孩子,那孩子還有病,日日需用好藥吊着。這筆開銷,從何而來?”
這些都是前世我嫁進去後,嘔心瀝血整理賬目時才發現的驚天內幕。
沈老爺臉色變了變:“你……你從哪聽來的這些胡話?”
“是不是胡話,爹派人一查便知。”我看着他,“姑姑爲何急着讓我嫁過去?因爲我娘給我的嫁妝裏,有現銀八萬兩,有京郊良田五百畝,有旺鋪六間!這些,足夠填上侯府的窟窿,還能讓那對雙生子用最好的藥,過上富足生活!”
我盯着父親驟然收縮的瞳孔,扔出最後一擊:“爹若還是不信女兒……女兒只能以死證清白了。反正女兒今日名聲已毀,活着也是累贅……”
說着,我作勢又要去撞床頭。
“溪兒不可!”母親死死抱住我。
“你……你住手!”沈老爺也慌了,往前跨了一步,“我……我沒說不信你!”
他站在那裏,臉上陣紅陣白,顯然內心在激烈掙扎。一邊是親妹妹多年的情分和她侯府夫人的光環,一邊是女兒血淚的控訴和看似確鑿的“證據”。
“老爺,”母親放緩了語氣,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眼下不是追究信誰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兩件事。”
沈老爺下意識問:“哪兩件?”
“第一,溪兒的傷和名聲。”母親條理清晰,“徐大夫馬上就到,務必治好溪兒,不留隱患。今日之事,侯府理虧在前,我們必須把‘沈家女兒被姑母下藥陷害、以死明志’的聲勢造出去,絕不能讓‘勾引姑父’的污水沾到溪兒身上半分!”
沈老爺沉默片刻,艱難地點了點頭。這關乎沈家所有未嫁女兒的名聲,他不得不考慮。
“第二,”母親眼中精光一閃,“查證。立刻派可靠的人,去查三件事:一,榆錢胡同柳氏外室及雙生子;二,永昌侯府近三年的真實賬目和產業狀況;三,沈玉嬌的貼身之物,尤其是她房內可能存在的暗格秘匣!”
“你要搜你小姑子的房間?”沈老爺震驚。
“不是搜,是求證!”母親語氣強硬,“若溪兒所言是假,查清了,也好還侯府一個清白,我們登門賠罪。若溪兒所言是真……”
母親的聲音冷得像冰碴子:“那便是他們不仁在先,休怪我們不義!老爺,是您妹妹和女婿的體面重要,還是您親生女兒的性命和咱們沈家的根基重要,您自己想清楚!”
沈老爺被問得啞口無言,頹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抱住頭。
良久,他沙啞着嗓子開口:“查……可以查。但必須隱秘,絕不能讓人抓住把柄。尤其是侯府那邊……”
“老爺放心,妾身曉得輕重。”母親見父親鬆動,立刻應承下來,“人我會安排,都是蘇家帶來的,絕對可靠。”
這時,外間通報徐大夫到了。
母親讓周嬤嬤放下床帳,只露出我受傷的腿和手腕。
徐大夫是京城名醫,也是母親舊識,仔細檢查了我的傷勢。
“額頭撞傷,傷口不深,好好用藥,注意清潔,應不會留大疤。腿上是鈍器擊打所致,皮下淤血嚴重,需活血化瘀,靜養一段時日。”徐大夫捻着胡須,又爲我把了脈,眉頭微皺,“小姐脈象虛浮急促,似有驚悸之症,且……似有少量迷藥殘留的跡象。”
“迷藥?”沈老爺猛地抬頭。
“不錯,份量不重,但確實有。”徐大夫肯定道,“所幸小姐似乎用劇痛刺激自己清醒,否則藥力完全發作,恐會神志不清。”
沈老爺的臉色徹底陰沉下去。
送走徐大夫,母親親自給我額頭上藥包扎,又喂我喝了安神湯。
藥效上來,我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間,聽到母親壓低了聲音對父親說:“老爺,都聽見了。迷藥是真的。溪兒沒有撒謊。”
父親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
“查吧。”他終於下定了決心,“盡快。若是真的……我沈家,沒有這樣的女兒!”
母親的聲音帶着一絲如釋重負:“老爺英明。眼下,我們還需做一件事。”
“什麼?”
“給溪兒找退路。”母親聲音冷靜而果決,“經此一事,京城短時間內怕是難尋好親事。但我蘇家在南邊還有些人脈生意。我要開始物色合適的人選,家世不必頂尖,但人品必須端正,最好能盡快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
“這……是否太急了?”父親猶豫。
“不急不行。”母親道,“侯府那邊不會善罷甘休,流言蜚語殺人於無形。我們必須快刀斬亂麻。”
父親沒有再反對。
我聽着父母的低語,心中那塊沉甸甸的石頭,終於落下一半。
母親信我,父親雖然糊塗,但終究在證據面前動搖了。
更重要的是,母親已經開始爲我謀劃未來,而不是像前世那樣,迫於壓力讓我嫁入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