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深處傳來水滴砸在金屬板上的聲音，單調得讓人發瘋。
老陳手裏的照明棒只能照亮眼前三步遠的地方，綠瑩瑩的光映出管道壁上厚厚的黑色油垢。他另一只手拖着麻袋，袋子底部摩擦着潮溼的地面，發出沙沙的聲響。每走幾步，他就得停下來喘口氣——不是累，是這裏的空氣太渾濁，吸進肺裏像塞了團溼棉花。
“還有多遠？”跟在後面的少女問，聲音輕飄飄的。
老陳沒回頭，他知道小綾的臉色一定比照明棒的綠光還難看。這丫頭病了大半個月，咳嗽一直沒好利索，今天偏偏要跟來。
“快了。”老陳啞着嗓子說，“拐過前面那個檢修口就是。”
第三個影子從暗處擠過來，是阿豪。這人瘦得像根竹竿，眼珠子在昏暗裏滴溜溜轉。“老陳，你說那玩意兒真能管用？我可是把最後那點信用幣全押上了。”
“黑市那老瘸子說有用。”老陳繼續往前走，靴子踩進一灘不知名的粘液裏，發出噗嗤一聲，“他說這是從某個廢墟裏挖出來的古儀式，能改運。”
“改運……”阿豪嘿嘿笑起來，笑聲在管道裏撞出回音，“我要是轉運了，第一件事就是搬出那個狗窩，去中層區租個帶窗戶的房間。不，要兩個窗戶！”
小綾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老陳停住腳步等她，照明棒的光照出少女單薄的背脊。等她緩過勁，老陳才低聲說：“你要是難受，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不。”小綾直起身，抹了抹嘴角，“我也要改運。我要這病好起來。”
三個人都不說話了。管道深處傳來某種齧齒動物窸窸窣窣的聲響，遠處隱隱有污水奔流的轟鳴。這裏是巢都的腸胃底層，所有上層排下來的東西最終都會流經這些迷宮般的金屬腸道。在這裏，連呼吸都像是在咀嚼別人消化過的殘渣。
老陳找到那個檢修口——一個鏽蝕的圓形艙門，鉸鏈早就壞了，半歪着掛在門框上。他側身擠進去，照明棒舉高。
這裏是個廢棄的加壓艙室，大概當年是給維修工臨時歇腳用的。房間不大，角落裏堆着些破爛的濾網和工具零件，正中有一片相對幹淨的地面，畫着一個歪歪扭扭的圖案。
阿豪鑽進來，立刻捂住鼻子：“這什麼味兒？”
“黴味，腥味，還有……”小綾頓了頓，“甜味？一種腐爛的甜味。”
老陳走近那個圖案。照明棒湊上去，能看清那是用某種暗紅色的顏料畫成的。圖案很復雜，外圍是一圈扭曲的符文，內裏交錯着幾何線條和生物器官似的形狀——至少看起來像器官。有些線條特意畫得粗重，有些則細得幾乎斷掉。
“老瘸子說，得按順序點燃這些點。”阿豪從懷裏掏出個小布包，解開，裏面是六根蠟燭。不是正經蠟燭，是用回收油脂捏的，顏色灰撲撲的，還摻着沒濾幹淨的雜質。
三個人蹲下來。老陳接過蠟燭，仔細辨認圖案上的標記點——六個位置，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六邊形。他小心翼翼地把蠟燭插在標記上，阿豪則掏出打火機，一根根點燃。
燭光亮起來，火苗在靜止的空氣中微微顫抖。
“然後呢？”小綾問。
阿豪從另一個口袋摸出個小鐵盒，打開，裏面是些黑色粉末。“這個，撒在圖案中心。老瘸子說這是‘媒介’，能連通……呃，連通某些東西。”
“連通什麼？”老陳盯着那些粉末，心裏突然有點發毛。
“管他連通什麼！能送來運氣就行！”阿豪有些不耐煩，抓起粉末就往圖案中心撒。
黑色粉末落在金屬地面上，沒有散開，反而聚成一小堆。緊接着，那些粉末開始自己蠕動起來，像是有生命似的沿着圖案的線條蔓延。燭火猛地躥高，顏色從正常的橙黃變成一種病態的慘綠。
老陳往後退了半步。
小綾卻湊得更近了些，眼睛盯着那些蠕動的黑色線條，瞳孔裏映着綠油油的光。“它們在動……”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阿豪興奮起來，從懷裏又掏出最後一樣東西——一片皺巴巴的紙，上面用潦草的字跡寫着一段咒文。他自己也不認識那些字，是老瘸子教他念的音。
“以腐壞之息……呃……喚新生之芽……以絕望之壤……育豐饒之華……”阿豪磕磕巴巴地念着，發音古怪，舌頭像打了結。
老陳覺得房間更冷了。不是溫度降低，而是一種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寒意。燭火瘋狂跳動，在牆壁上投出扭曲的巨大影子。那些黑色粉末已經完全融入了圖案的線條，現在整個圖案都在發出微弱的暗紅色光，像是血管在搏動。
小綾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這次咳得停不下來。她跪倒在地，手撐在圖案邊緣，咳得渾身發抖。
“小綾！”老陳想過去拉她。
“別動！”阿豪吼了一聲，眼睛通紅，“儀式不能中斷！老瘸子說的！中斷了會反噬！”
老陳僵在原地。他看着小綾咳得幾乎喘不過氣，看着那些燭火越來越綠，看着圖案的紅光越來越亮。空氣裏的甜腐味濃得化不開，他現在還能聞到另一種味道——像是無數花朵在瞬間開放然後腐爛，濃鬱得讓人頭暈。
阿豪念到了最後一段。他的聲音開始發抖，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恐懼：“……敞開吧門扉……迎接旅者……賜吾等……賜吾等……”
他沒念完。
圖案中心的空間突然扭曲了。
那不是視覺錯誤。金屬地面真的在起伏，像水面起了漣漪。從漣漪中心，一道裂縫撕開——不是物理上的裂縫，是空間的裂縫。裂縫裏涌出的不是光也不是暗，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顏色，像是彩虹掉進淤泥裏攪拌後又撈出來的那種污濁斑斕。
然後有東西擠了出來。
老陳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惡心的東西。那玩意兒大概有他膝蓋那麼高，圓滾滾胖乎乎的，皮膚是一種油光發亮的膿黃色，上面布滿紅斑、水泡和正在滲出的黏液。它有三條小短腿——不對，是兩條腿和一條像是尾巴又像是觸須的東西在撐着地。腦袋上長着不對稱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嘴巴咧開到耳根，露出參差不齊的爛牙。
這生物身上最醒目的是顏色。那種彩虹色的油光不是附着在表面，而是從皮膚下面透出來的，隨着它的動作流淌變幻，像是體內灌滿了變質的糖果。
小怪物站穩了，眨了眨大小眼，然後張開嘴——
“我——操——”
它說話了。聲音尖細，像是捏着鼻子發出來的，但每個字都清清楚楚。
“這他媽是哪？！”小怪物——庚辰，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又抬起一只小短手到眼前。手上正在滴落某種粘稠的綠色液體。“這顏色是什麼鬼？！彩虹屁成精了？！還有這手感……軟趴趴黏糊糊的……我日……”
它轉了個圈，三條腿不太協調，差點摔倒。站穩後它深吸一口氣——
“嘔——這什麼味兒？！下水道？！不對，下水道都沒這麼沖！這像是把全城的化糞池和停屍房攪拌在一起然後發酵了三個月！等等……這味道……怎麼有點熟悉……”
庚辰的小腦袋瓜裏，記憶碎片正在瘋狂翻涌。前一秒他還在那個鳥語花香……呃，準確說是真菌瘋長膿皰綻放的“花園”裏，聽着慈父的搖籃曲打瞌睡，下一秒就被一股力量拽着扔進了漩渦。現在他想起來了，這味道——這甜膩的腐爛芬芳，這生機勃勃的腐敗氣息——不就是家裏的味道嗎？！
只是淡了很多，稀薄了很多，像是劣質仿制品。
“所以老子是被召喚了？”庚辰大小眼掃視四周，看到了三個呆若木雞的人類。一個中年男人滿臉疲憊，一個瘦竹竿表情扭曲，還有個咳個不停的小丫頭。“就你們仨？在這種破地方搞儀式？用的什麼破爛媒介？這靈能波動亂七八糟的，摻了多少雜質啊？！”
它每說一句就往前蹦一步，身上滴落的黏液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個冒着微泡的印記。
阿豪終於反應過來，噗通一聲跪下了：“大……大神……我們是求財運……求轉運……”
“財運？”庚辰停下來，歪了歪腦袋——這個動作讓脖子上一個膿皰破裂，噴出少許黃綠色液體。“你召喚一個納垢……召喚我一個慈父的孩子，求財運？小子，你應該求的是生命力！是疾病帶來的升華！是在腐爛中綻放的新芽！你……”
它突然停住，因爲聞到了更誘人的味道。
不是這三個召喚者。是更深的地方。管道深處，那些污水流淌的地方，那些垃圾堆積的地方，那些生命在肮髒中掙扎的地方——那裏有它熟悉的味道。腐敗，病變，但還有生命在頑強地持續。
庚辰轉過身，三條腿吧嗒吧嗒朝艙門外跑去。跑到門口它又回頭，大小眼瞪着三人：“儀式畫錯了！第三符文應該順時針轉十五度！還有媒介裏摻了鐵礦粉？蠢貨！那會幹擾靈能共鳴！下次要召喚記得用純點的腐敗質！至少得是內髒級腐爛度的！”
說完它就擠出了艙門，消失在管道黑暗裏。
留下三個人在慘綠燭光下面面相覷。
老陳第一個動。他沖過去扶起小綾：“快走。離開這兒。”
“可是……那大神……”阿豪還跪着，眼睛發直。
“那不是神！”老陳幾乎是吼出來的，“那是什麼我不知道，但絕對不是來給你送財運的！走！”
他半拖半拽拉着小綾往外走，阿豪愣了幾秒，也連滾爬爬跟上。三人擠出來時的窄道，頭也不回地往管道來路跑。燭火在他們身後逐漸熄滅，艙室裏重歸黑暗，只剩地面上那些冒着微泡的黏液印記，還在緩慢地擴散。
小綾一邊跑一邊咳嗽，咳着咳着，她覺得喉嚨有點癢，不是咳嗽的那種癢，是更深的地方，像是氣管內壁在輕輕蠕動。
她沒敢說。
只是跑得更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