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過一場雨,城裏的天灰壓壓的,風從街口吹進來,帶着潮溼的土腥味。
民政局門口那棵梧桐樹還在滴水。
沈梨把那本鮮紅的結婚證攥在手心,邊角被她捏得起了毛,掌心全是汗。
她站在台階下,小半只腳懸在空中,鞋底還沾着鄉下帶來的泥,和身邊人的幹淨皮鞋格格不入。
她抬眼,看向前面那個筆挺的軍裝背影。
——陸鐸。
軍綠色的呢子上衣熨得一絲褶皺都沒有,肩章在陰天裏也冷冷發亮。
剛才登記的時候,工作人員笑着問:“自願嗎?”
她喉嚨發緊,幾乎發不出聲。
是陸鐸先開口,聲音低得像從胸腔裏碾出來的:“自願。”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沈梨指尖發抖,捏着那支公用鋼筆,嘴唇張了張,才擠出一點聲音:“……自願。”
兩個字輕得像風一吹就散了。
可戶口本上,紅印已經蓋下。
從這一刻起,她再不是鄉下那個被安排、被推搡的知青沈梨,而是——
軍人家屬。
只要結了婚,她的戶口就能跟着轉回城,她就可以離開那個村子,離開那口黑洞一樣的大磚窯,離開那些爛泥一般的眼神。
她可以活下去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指尖更抖了些。
“走了。”
前面的男人突然回頭,聲音冷硬。
沈梨一怔,才反應過來是對她說話。
“哎……”她下意識應了一聲,又覺得自己叫“哎”不太合適,忙改口,“陸、陸同志……”
陸鐸淡淡看了她一眼:“叫我名字。”
“……”她舌頭打結,“陸、陸鐸。”
這名字從她嘴裏吐出來的時候,不知怎的有點燙。
她垂着睫毛,小心地往前挪了兩步,與他保持着半臂的距離,又不敢太遠,生怕別人看出來他們並不熟。
——事實上,他們確實不熟。
今天是他們第二次真正“見面”。
第一次,是在鄉下。
那天也是陰天,比現在還冷得多。
·
三個月前,冬天剛過,田地裏全是鋒利的茬子,踩上去一腳比一腳疼。
村頭的大隊部院子裏圍了很多人。
有人嚷嚷着要“處理壞分子”,有人嚷嚷着“送去磚窯好好改造”,吵得人頭昏腦漲。
沈梨被人拽着頭發按在地上,臉貼着冰冷的青磚,凍得臉頰發麻。
“長得一副狐狸精樣,還敢翻白眼?!”有人踹了她一腳。
她的眼眶被泥沙糊得生疼,看不清那人是誰,只能聽見那一串熟悉的髒話。
是村裏那個地主成份的兒子,整天吊兒郎當,又混了幾個不三不四的人。
“送去磚窯,賺點錢回來!”有人附和,“反正城裏來的,不值幾個錢!”
她被人扯着胳膊往外拖,手腕硌在地上,皮都磨掉了一層。
“我沒做錯事——”她聲音啞得厲害,“你們不能、不能隨便賣——”
一句話沒說完,頭發被往後一揪:“閉嘴!”
她害怕極了。
她知道磚窯是什麼地方。
之前去送過一次東西,遠遠看見過——一大片黑紅相間的窯洞,像一個個張着嘴的洞,裏面人影晃晃,咳嗽聲不斷。有人說,進去的女的,沒幾個能好好出來。
她怕自己會死在那種地方。
“鬧什麼?”
一道冷硬的聲音突然從人群外傳來。
那聲音不算大,卻一下壓住了所有吵鬧。
人群自發往兩邊讓出一條窄道。
幾個穿軍裝的人走進來,雨後的土路被他們的軍靴踩得啪啪作響,帶起一片泥點。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帽檐壓得很低,一雙眼冷冷掃過來,像兩把刀子。
那一眼隔着一群人砍下來,沈梨竟然莫名顫了一下。
她那會兒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只聽旁邊大隊書記擠着笑臉上去,差點把腰折了:“陸、陸同志,怎麼突然來我們這兒?”
“慰問。”那人簡短道。
後面的戰士抱着幾袋東西,米面油、掛面罐頭。對於那個下午的村子來說,都是好東西。
可所有人目光還是黏在地上那個被按着頭的小姑娘身上——沈梨。
“這什麼情況?”有人問。
大隊幹部嗓子眼都在打滑:“一個……一個知青,作風有問題,我們準備送她去磚窯好好改造改造。”
“作風有問題?”軍裝男人皺了一下眉,“誰說的?”
人群又亂起來,幾個人爭着講,話裏話外,就是要把她往泥裏按。
沈梨縮成一團,扣在地上的十指死死摳緊泥土,指甲縫裏全是砂礫,冷汗沿着脊背往下淌。
她很想說話,可嗓子像被什麼堵住了。
直到那雙軍靴停在她身邊。
陰影落下來,把她整個人罩得更暗。
“抬起來。”那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有人踢了她一腳:“聽見沒?陸同志讓你起來。”
她身子一抖,被硬生生扯着頭發拽起來。
烏黑的頭發被抓得亂七八糟,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擦傷,沾着泥和血。
因爲疼,她眼角微微溼,卻還沒來得及把眼淚掉下來,就正正對上那雙冷硬的眼睛。
她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模樣:帽檐下的眼,連着高挺的鼻梁,薄唇扣得緊緊的,像一塊鐵。
他沒有像別人那樣帶着肮髒的打量,而是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人群:“證據呢?”
“大家都看見的!”有人嚷。
那人冷冷:“看見什麼?”
沒人說得出來。
沈梨站在那裏,腳在發抖,背在發抖,連握緊的手指都在抖。
她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猛地咬緊了唇。
這是唯一的機會。
“我、我沒有作風問題。”她拼命壓住顫音,“我只是拒絕了他。”
她抬起眼睛,看向不遠處被人推搡着藏在人堆後面的那個男人:
“他……他說,送我去城裏找工作,要我跟他走,我沒答應。然後第二天就說要把我送去磚窯。”
所有目光都追着她看。
那一刻,她幾乎能聽見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砰砰亂跳。
那軍裝男人目光微微一沉,掃向那人:“是這樣?”
那人被看得心虛,立刻嚷嚷:“誰信她?城裏來的狐狸精——”
話還沒說完,“砰”地一聲,他被一腳踹在膝彎,整個人跪在泥裏。
“說人之前,先站穩。”軍裝男人嗓音平靜,卻透出一股讓人發寒的危險,“再胡說八道,我讓你寫檢討寫到退伍。”
衆人一愣。
有人敢惹本子上有名字的軍人?沒人敢。
那天他們帶走了那幾個男人,順帶在大隊部裏訓了一下午人。等到散場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沈梨站在院子角落裏,抱着那只被抓得發痛的胳膊,看着那幾個軍裝的人往外走。
那個男人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突然停了一瞬。
她甚至沒看清他是不是看向她,只聽見他淡淡說了一句:“以後,少跟這些人接觸。”
就這一句,就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把她從泥地裏撈起來了一點。
她那天晚上在破知青點裏睡得一塌糊塗,夢裏一直夢見那一雙眼。
·
直到後來,大隊幹部說,城裏軍區要落實政策,軍人可以申請把家屬戶口接回城裏。
不少人打起了算盤。
有人說:“要是能嫁給軍人就好了。”
沈梨聽見時候,心裏咯噔了一下。
她想到了那雙冷硬卻幹淨的眼睛。
那天晚上,她一個人躺在狹窄的木板床上,盯着屋頂發呆,手指緊緊揪着被角。
嫁給軍人可以回城,可以離開這鬼地方,不用再擔心哪一天有人把她扔進磚窯裏,再也出不來了。
她十九歲下鄉,今年剛滿二十二,在這三年裏,她已經看見太多東西——有人病死,有人被欺負瘋了,有人忍不下去吞藥。
她不想死在這破地方。
她想回城,穿幹淨衣服,走在有人燈的街上,晚上睡覺的時候窗外不是狼嚎狗叫,而是電車的聲音。
而她能抓住的那一根繩子,只有軍人這條路。
被大隊書記問的時候,她咬了咬牙,很輕地說:“要是有這樣的機會,我……我願意。”
後面的事情發展得比她想象的還快。
說媒的人來過兩次,大隊幹部暗搓搓探口風,最後有一天,告訴她:“軍區那邊有個戰士家裏要娶媳婦,是你救命恩人那個部隊的。”
她心裏“咚”地一聲。
她知道,大隊幹部嘴裏說的那個人,就是那天救了她的那個人。
當晚,她翻來覆去,頭埋在被窩裏,把枕頭都揉皺了。
“你要不要去?”大隊幹部問她。
她的喉嚨幹得發疼:“……要。”
她知道自己是在賭。
這個男人冷硬、嚴厲,不好接近。
但至少,他不會像鄉下這些人一樣,隨便把別人的命當貨物賣。
而且——
她別無選擇。
·
“想什麼呢?”民政局門口,陸鐸低頭看了她一眼。
沈梨猛然回神:“沒、沒想什麼。”
她抱着小布包,裏面兩套舊衣服、一個牙缸和一條巾子,是她全部的家當。
男人看了她一眼,目光掃過她那雙薄得能看見腳骨的布鞋,似乎皺了一下眉,卻沒說什麼,只是抬腳下台階:“車在那邊。”
沈梨趕緊跟上。
街上磚瓦房擠得密密麻麻,兩邊晾着一排排洗淨的衣服,風一吹,“譁啦”亂響。
她被晃得有點頭暈。
城裏,好多年沒看見了。
上次還是被拉去大隊部貼大字報的時候,遠遠在卡車後鬥裏瞟了一眼,灰撲撲一片,什麼也沒看清。
她有點想四處多看兩眼,又不敢,生怕顯得自己“沒見過世面”。
手裏的結婚證被她攥得更緊,指節發白。
“你怕?”忽然前面男人的聲音又響起來。
沈梨一愣,下意識抬眼。
陸鐸並沒有回頭,只是側着臉看向前方,目光落在街口停着的一輛解放牌卡車上。雨水打溼車身,鐵皮上泛着暗淡光澤。
她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她。
“有……一點。”她老實道,聲音很小。
“怕什麼?”
怕大院的眼神,怕婆婆嫌棄,怕被趕回來,怕一切都像沒發生過——她連逃出去的機會都沒有。
那些話在喉嚨裏轉了一圈,她還是沒說出口,只輕輕咬了下唇:“怕……以後做不好。”
“做好你該做的。”他淡淡說,“沒人能拿你怎麼樣。”
這話聽上去像是很普通的一句,卻莫名地讓她心裏一緊。
“那、那我該做什麼?”她又忍不住問。
“陸家媳婦。”
他的語氣平平靜靜,仿佛這四個字就能概括所有。
她在心裏輕輕重復了一遍——陸家媳婦。
這個稱呼多像一枚沉甸甸的鐵牌,掛在她瘦削的肩上,把她壓得心口發緊,又莫名心安。
她小聲應了一句:“……好。”
·
卡車進了軍區大院的時候,天空更壓低了。
鐵門外有崗哨,雨衣掛在一旁,士兵筆直站着,見到陸鐸,抬手敬禮:“陸排長!”
“嗯。”男人應了一聲。
沈梨縮在車裏,手指按着粗糙的木板,透過車欄往大院裏面看。
院子不算小,兩排整齊的大磚房,中間是一片打掃得幹幹淨淨的空地,幾棵楊樹被雨淋得直滴水,樹下晾着幾條被子和軍裝,一切都井井有條。
空氣裏帶着潮溼的土味,卻不髒,她忍不住把脖子縮了縮。
卡車剛一停穩,幾乎是立刻,就有一雙雙眼從各個窗戶縫隙裏探出來。
有年長的阿姨,有扎着小辮的姑娘,有戴着紅袖章的婦女,眼神統一——好奇、打量,還有不加掩飾的審視。
沈梨指尖一緊。
她突然就覺得自己像被扔進集市中央的一件貨物,被人挑挑揀揀,打量真假好壞。
“又是鄉下來的?”有人壓低聲音,還是飄進了她耳朵。
“聽說是知青。”另一個聲音接話,“這回沒出什麼幺蛾子吧?”
“誰知道呢,上一個也是長得好看……”
“噓,小聲點,被陸家聽見你去說。”
竊竊私語像雨水一樣,透過車板縫往她身上砸。
她原本就緊緊抱着的布包,抱得更緊了些,身體本能地往陸鐸那邊靠了靠。
男人站在車下,抬頭看她:“下來。”
她“啊”了一聲,忙把布包從車上遞下來,自己踩着車沿往下跳。
腳一落地,鞋底被泥水一打,險些打滑。
她沒站穩,身體晃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間,她的手腕被一只手拽住了。
力道不算大,卻足以穩住她。
她抬頭,對上一雙近在咫尺的眼。
帽檐下,那雙眼還跟幾個月前一樣冷沉,像被雲遮住的刀光,帶着不容接近的冷硬。
可那手,卻是穩的。
“謝謝……”她聲音輕得像蚊子。
他鬆開她的手,收回去:“走吧。”
大院裏已經有人假裝路過,實則站在不遠處觀望。
“這就是陸家新娶的?”一個阿姨拎着菜籃子,眼睛卻釘在沈梨臉上。
“長得倒是標致。”另一個接話,“城裏來的吧?”
“城裏下去的,算什麼城裏人。”又有人冷笑,“我看着……嘖,又是這一掛的。”
“你說上一回那個——”
“噓!”
那幾個字像鉤子,從“上一回那個”開始模糊,卻足夠勾起所有人的聯想。
沈梨聽不懂,但聽得出味道。
不是善意的。
她睫毛輕輕一顫,眼眶有些發酸。
她很努力地吸了口氣,不想在這種時候就掉眼淚,怕顯得自己更沒用。
她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一個所有人都盯着的地方。
她沒有退路。
“別看他們。”他低聲道,“看路。”
就好像,只要她只看腳下,就不會被這些視線扎傷。
沈梨“嗯”了一聲,努力把眼睛從那些窗口和門口撤回來,低頭看着腳下的水坑和磚縫,一步一步跟着他的腳印往前走。
只是眼角餘光裏,那些視線還是像釘子一樣釘在她身上。
沈梨吸着鼻子,覺得喉嚨裏又澀又緊。
她用力握了握手裏的布包,指節在布料上撐出一節節骨頭。
她現在是陸家的媳婦了。
是陸鐸的妻子。
她不能被趕走。
她不能再回鄉下。
她不能……再有一次差點被賣掉的機會。
“到了。”前面男人停下腳步。
沈梨抬起頭。
眼前是一排紅磚灰瓦的家屬樓,比她想象的要舊一些,卻收拾得很幹淨。門框上刷着新漆,門把手被擦得發亮,窗台邊有一盆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的花。
門是關着的。
門後,就是她以後不知道多少年的生活。
她突然有點喘不過氣來。
“走進去。”男人看着她,聲音還是那樣平靜,“這是你家。”
她伸手去推門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
門軸發出一點輕微的“吱呀”聲。
屋裏的光線一下打在她臉上。
“回來了?”一個夾着疲憊和不耐的女聲從裏間傳來,“證領了?人也領回來了?”
帶着一點壓抑了許久的火氣。
沈梨愣在門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一個中年女人從裏間走出來,目光鋒利地落在她臉上,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那一眼,比外面那些竊竊私語更冷。
“這就是你娶回來的?”
女人冷冷地開口,“城裏下去的知青?”
沈梨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想往後退半步,卻撞上了身後男人堅硬的胸膛。
陸鐸站在她身後,擋住了她所有退路。
他聲音不高,卻很穩:“媽,這是沈梨。”
“陸家媳婦。”
屋裏頓時安靜了一瞬。
外頭風從門縫裏鑽進來,帶着一股潮冷,吹得她肩頭一陣發緊。
沈梨手心溼透,指尖卻冷得發僵。
她微微抬眼,看見那位未來婆婆的目光仍舊冷冷地盯着她,像在打量一件不合格的東西。
突然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