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火燒得正旺。
煤球爐子一邊“呼嚕呼嚕”地往外吐着熱氣,一邊把鐵鍋下沿熏得黑亮。
鍋裏燉着一大鍋紅燒肉,醬油和蔥姜的味道混着豬油香,在狹窄的廚房裏繞來繞去,嗆得人眼睛都酸,卻又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沈梨站在門檻邊,小心地縮着肩膀。
灶台前的人是陸鐸的母親,頭發用一條方巾緊緊包着,袖子挽得老高,臂膀上還有這些年練出來的結實肌肉。
她翻着鍋裏冒泡的肉塊,動作熟練得很,看見門口有影子,驀地抬眼。
那眼神就像刀子似的,唰地一下掃過來。
“愣着幹什麼?”她涼聲道,“不會進來就別擋門口。”
沈梨被說得一怔,下意識往裏挪了一小步,雙手攥着圍裙邊角,聲音細細的:“媽,我、我能幫什麼忙?”
“媽?”陸母似笑非笑,一雙眼從她臉上一路往下,落到她纖細得幾乎撐不起布裙子的身子,冷冷道,“你也配叫我媽?”
話說得極不客氣。
沈梨被這話噎得臉一白,耳尖熱得發燙,手指用力掐着布料才沒讓自己退回門外去。
陸母又端詳了她一陣,嘴角慢慢往下壓:“瘦得跟個病號一樣,風一吹就倒,能幹什麼活?”
“……”
沈梨喉嚨輕輕動了一下。
她不是沒被人嫌過。
下鄉三年,她被嫌多了——嫌她不會種地,嫌她力氣小,嫌她吃得多幹得少,嫌她長得好看惹事。
這些話她不該回嘴,也吵不過別人。
她只好更用力地握了握自己的手,眼眶慢慢發熱,卻強撐着沒讓眼淚掉下來。
“我……我會努力的。”她低着頭,小聲說。
那聲音像被風吹散的棉絮,輕輕軟軟,聽不出半點反駁,倒全是委屈。
外間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兩個人影,一個是穿着卡其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臉有些瘦,嘴角卻習慣性帶笑,看着像是陸鐸的二叔;
旁邊則是一身鮮豔花布的小姑子,瓜子臉,眼睛細細長長,笑起來有點刻薄。
“嫂子,人家小姑娘剛來,你別一見面就嚇着人家。”中年男人笑着說,“你看,她都快哭了。”
沈梨抬頭,正好被他看見那雙溼漉漉的眼睛。
那眼裏有水光,卻倔強地吊在眼眶裏沒掉下來,像一汪被風吹皺的湖,連着被雨打溼的碎劉海,把整個人襯得愈發楚楚動人。
二叔怔了一下,忍不住輕咳:“咳,孩子別怕,我們家就是嘴上凶了點。”
陸母臉色一沉,冷哼一聲:“我看她不怕,城裏來的,在哪兒沒見過人?”
陸秀芳靠在門框上,啃着一截黃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梨看,像是在看什麼新鮮玩意兒。
“可不就是城裏來的嘛。”她嘀嘀咕咕,“聽說還是知青。”
“知青怎麼了?”二叔笑,“咱家老大以前對象不也是知青?”
廚房裏頓時一靜。
連鍋裏咕嘟咕嘟的聲音,都仿佛壓低了幾分。
沈梨心裏一緊,下意識抬了抬眼。
陸母臉色一下陰了下來:“你吃飽了沒事找罵?那叫什麼對象?那是禍害!”
“行行行,我嘴快。”二叔連連擺手,“不提不提。”
那一刻,空氣中隱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僵硬。
沈梨垂着眼,剛才涌上來的好奇連同剛冒頭的一點點僥幸,全都縮回心窩裏。
原來,陸家……真的被什麼“上一任大嫂”的傳聞傷過。
怪不得她一來,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不算好。
“你要真想幫忙,”陸母重新拿起鍋鏟,語氣涼涼,“把外面桌子擦了。別摔了,碗可不便宜。”
這已經算是給她留了一條下台階了。
沈梨忙點頭:“……好。”
她端起擱在門檻邊那條油漬斑斑的抹布,人還沒走出兩步,陸母又慢悠悠補刀:
“擦的時候用點力氣,別像撓癢癢似的。就你這小胳膊小腿,我是真懷疑你能不能端得動一盆水。”
話裏挑剔得毫不留情。
沈梨腳步頓了頓,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腕——細得一圈握得住,確實不像幹農活的。
三年勞作,沒把她練出力氣,倒把肉餓沒了。
她抿了抿唇,輕輕應了一聲:“我會……努力的。”
這句“會努力”,在這屋裏聽來,幾乎像是在說:我什麼都不會。
·
陸家的堂屋不大,卻被收拾得極整齊。
八仙桌拖到屋子中央,角上蓋着一塊顏色已經洗得發白的塑料布,窗台邊放着幾個搪瓷缸,牆上掛着年畫——穿紅棉襖的娃娃抱着一條大魚,笑得誇張。
沈梨用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桌面,動作認真得仿佛在擦什麼貴重東西。
木頭桌被擦得發亮,映出她低垂的眼和有些蒼白的臉。
她聽見裏屋陸父沉穩的咳嗽聲,聽見二叔和他壓低聲音說話:
“老二這回娶的,聽說是大隊介紹的?”
“嗯。”男人聲音淡淡的,是陸鐸,“組織安排。”
“長得是挺好看。”二叔壓低聲音,“就是太瘦了點。”
陸父也輕嘆了一聲:“如今情況,不好看的也難保沒心思。你媽……”他說到這兒頓了頓,“你媽心裏有陰影。”
“我知道。”陸鐸的聲音依舊平穩。
“你別太護着。”陸父又道,“否則她更要跟人家對着來。”
“我有分寸。”
短短幾個字,把話都封回去了。
沈梨擦桌布的手指緊了緊。
她不是真想偷聽,可堂屋就這麼大,她不想聽也擋不住。
“有分寸”三個字在她心裏輕輕蕩了一圈。
他有沒有分寸,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他不肯護,她在這個屋子裏,怕是連個喘氣的地方都沒有。
·
等到菜一盤盤端上來的時候,屋裏已經聚滿了人。
陸父坐在上首,面前擺着一盤紅燒肉,一盤青菜,一碟花生米,另外還有一鉢子燉豆腐,算不上多豐盛,但也足夠擺得滿滿當當。
二叔在側邊坐着,笑吟吟地招呼:“老二媳婦,給老爺子倒點酒。”
角落裏還有個大姑姐已經出嫁了,抱着孩子坐在板凳上,悄聲跟另一個嬸子說話。
陸秀芳坐在靠門的位置,腿一晃一晃,嘴裏還叼着根牙籤。
沈梨被安排在陸鐸旁邊。
她坐下的時候,褲腳不小心擦到凳子腿上的灰,悄悄拎了拎防止弄髒。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緊張到連脊背都繃直了。
“先吃飯。”陸父咳了一聲,“今天是喜事。”
話雖這麼說,桌上的氣氛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尷尬。
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落在沈梨臉上。
那種打量,帶着顯而易見的“看貨色”的意味。
陸母最後一個從廚房出來,圍裙還系在腰上,臉被熱氣蒸得有些潮紅,卻一點笑意也沒有。
她站在桌邊掃了一圈,聲音不冷不熱:“都坐齊了?那就開吃。”
她把手裏的湯勺“啪”地擱在桌邊,端起一碗湯,故意走到沈梨背後。
熱氣撲在後頸上,沈梨微微縮了一下。
“把碗遞過來。”陸母的聲音從上方壓下來,“你沒手嗎?”
“有。”沈梨忙不迭端起自己面前的空碗,雙手遞上去,“媽,您辛苦了。”
陸母鼻子裏輕輕一哼,瞥了她一眼:“嘴倒甜。”
她手一抖,湯盛得有點滿,晃了晃,噴出幾滴來。
燙湯水濺到沈梨手背上,她本能地抖了一下,卯足了力氣才沒“啊”地叫出來,只把手往回縮了縮。
那塊皮膚很快紅了一片。
“怎麼,燙着了?”陸秀芳看見,嗤地笑了一聲,“這點湯就受不了了?以後夏天曬兩下,你不得脫一層皮啊。”
“秀芳。”二叔輕輕皺眉,“吃飯少說兩句。”
“我又沒說錯。”陸秀芳撇嘴,小聲嘟囔,“瘦成這樣,連碗都端不穩,那不是病號是什麼。”
那“病號”兩個字砸下來,正壓在陸母心上那結疤的某個地方。
她“啪”地把湯勺往碗裏一擱,聲音涼下來:“病號還能被下放三年?你們城裏人可真會挑。”
沈梨本來就因爲燙痛而微微泛紅的眼睛,這會兒更紅了一圈。
她咬了咬下唇,小聲道:“我身體沒那麼差的,就是……就是瘦,看着嚇人一點。”
陸母冷笑:“瘦得跟竹竿似的,胳膊細得跟筷子一樣,端盆水都費勁。我們家可不養閒人。”
這句話說得,比剛才所有的嘲諷都重。
屋子裏頓時安靜了一瞬。
“媽……”沈梨指尖一緊。
她不是沒被嫌懶過,也不是不知道“閒人”這兩個字,在這種年代有多扎耳朵。
她是真的不太會幹重活,可不代表她什麼都不想幹。
她張了張嘴,很多話蹦到嘴邊——比如她在鄉下下田插秧、挑糞、割麥子,手磨破了也沒喊累,比如她早上很早去挑水,肩膀壓得紅腫——可這些話轉了一圈,終究沒說出來。
自己這種辯解,在別人眼裏只會顯得更“會裝”。
她只能低着頭,指尖緊緊掐着裙縫,忍着眼裏打轉的溼意,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乖一點、軟一點:“我……我會努力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嗓子眼發緊,最後一個“的”幾乎是輕飄飄地散掉的。
桌邊幾個男人下意識地偏頭,看了她一眼。
二叔臉上的笑意淡了淡,有點不忍:“這孩子說得挺實在的,還小,慢慢來。”
陸父也咳了一聲:“剛來,身子骨還沒養好。以後……慢慢調理。”
這一老一少兩句話,雖然不算護得多明顯,卻已經帶了幾分同情。
就是這點同情,讓陸母心裏越發不痛快。
她看着沈梨那雙紅紅的眼,覺得眼前這張臉像極了當年那個——
同樣是從城裏下來的,同樣是細皮嫩肉,同樣會在桌邊掉眼淚,嘴上也說“會努力”,結果呢?
陸家被她禍害得整個大院笑,看誰都像在背後指指點點。
“你們男人心軟容易上當。”陸母冷冷打斷,“我跟你們講明白了,咱家不需要會掉眼淚的,掉一盆眼淚也換不來一盆水。”
話說到這份上,桌上連筷子碰碗的聲音都小了幾分。
沈梨指甲幾乎要掐進自己的掌心,才勉強把眼裏那點水逼回去。
她本來就白,這會兒臉更白,唇色淡淡的,只有眼尾被憋出來的一點紅,像被風吹過的桃花一樣,漂亮得叫人心裏又酸又堵。
“你這話——”二叔正要勸,被陸母一記眼神瞪了回去。
“我說的有錯?”她道,“以前那個不也是這樣?一開始人人都說她懂事,結果呢?還不是我們家被人從頭笑到尾。現在我先把話撂這兒,我不指望她給家裏添多大光,我就怕她再給我們惹出什麼事來。”
上一任大嫂的影子,被她這一通話猛地拖出來,在屋裏兜了半圈,最後全落在沈梨瘦削的肩上。
沈梨聽着這些話,背脊一點點收緊。
她知道自己像坐在刀尖上,再往前一步就要流血,可她沒有後退的地方。
“我不會……”她輕輕道,聲音低得幾乎要被湯氣淹沒,“我不會給家裏惹麻煩的。”
陸母冷冷一笑:“你現在說當然不會。誰剛來的時候不是這麼說?”
沈梨指尖一緊,眼裏那點溼意終於控制不住,悄無聲息地在眼眶裏打了一個轉。
她抬起頭的時候,恰好對上陸鐸的視線。
男人從剛剛起就沒怎麼說話,只一雙眼靜靜地看着這一幕,連筷子都沒動幾下。
那眼神裏看不出贊同,也看不出反對,平靜得幾乎有些淡漠。
——可沈梨知道,他不是看不見。
她心裏忽然有點慌。
如果連他也覺得她“麻煩”,那她真的沒地方可以去。
她抿了抿唇,努力把眼裏的水逼回去,端起自己面前的碗,想夾一塊肉轉移話題。
也就是這時,陸母突然“嘖”了一聲:“筷子都拿不穩,還想吃紅燒肉?你先把你自己該幹的幹好了,別整天想着吃現成的。我們家不養閒人。”
最後那四個字,重重砸下來。
“我說了……”
一旁突然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
男人一直平靜的聲線裏難得多了一點壓住的冷意:“不用她幹。”
屋裏人都愣了一下。
包括沈梨。
陸鐸放下筷子,看向自己母親:“她剛從鄉下回來,身體不好。家裏的活你先別讓她碰。”
那“你先別讓她碰”幾個字,幾乎是明晃晃地把立場擺在了沈梨這邊。
陸母臉一下沉了:“你說什麼?”
“我說了不用她幹。”男人抬眼,目光毫不退讓,“我會想辦法。”
屋子裏一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連小孩的吮手指聲音都細了下去。
所有人的視線在母子之間來回打轉——一邊是說一不二的陸家當家女人,一邊是一向聽話沉穩的大兒子。
沈梨傻傻地坐在一旁,抓着筷子的手指發僵,還沒反應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麼。
她唯一能聽見的,是自己心裏那“砰砰砰”的跳動,和那一句——
“我說了不用她幹。”
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又像是在她耳邊炸開。
“好,好得很。”陸母咬了咬牙,把手裏的筷子往桌上一丟,“你翅膀硬了,我說什麼你都不聽。那以後你就記住你今天這句話——你說不用她幹,那這個家你就給我頂起來。”
她一甩手,從桌邊站起來,圍裙還掛在身上。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眼角,轉身就往裏屋走。
“嫂子!”二叔趕緊起身,“吃完飯再說話——”
“吃什麼吃?我吃不下!”陸母頭也不回,“你們愛吃吃,不吃拉倒!”
砰的一聲,裏屋門被重重關上。
堂屋裏,只剩下一桌人面面相覷。
陸秀芳抱着碗,眼睛瞪得老大——她顯然也沒料到向來強勢的母親,會在衆人面前被自己二哥懟得一句話堵回去。
不服氣的酸意,很快在她眼底一閃而過。
——都是因爲這個新娶進來的女人。
她用力戳了一下碗裏的豆腐,仿佛要把那塊豆腐扎出一個洞。
二叔訕訕笑了兩聲,伸手給陸父夾菜:“來來來,咱吃飯吃飯。女人嘛,就愛說兩句,待會兒她也就消氣了。”
陸父眉頭緊鎖,嘆了口氣,卻終究沒說什麼,只抬眼看了陸鐸一眼,又看了看低着頭的沈梨。
沈梨一直沒敢動。
她能感覺到剛才那場對話像一場驟然其來的風暴,從頭到腳把她卷進去,可偏偏她連一句插話的資格都沒有。
她又害怕,又心酸。
更深處還有一丁點難以置信的暖意——那個一直看起來冷硬沉穩的男人,剛剛,是真的在護她。
……這份護,已經足以讓婆母記恨她許久。
“吃。”陸鐸突然低聲說。
沈梨抬起頭,有些迷茫地看向他。
男人沒看她,只淡淡地把自己碗裏最好的一塊紅燒肉夾到她碗裏:“吃了再哭。”
誰說她要哭了?
愣了一下,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眶早就紅得不成樣子。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把那一點眼淚憋回去,輕輕“嗯”了一聲:“我……我不哭。”
她端起碗,捧在掌心,小心地用筷子戳了戳那塊肉。
肉色紅亮,香味濃鬱,她卻一時間什麼味道都嚐不出來。
耳邊還殘留着那句——“我說了不用她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