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軍用吉普車留下一道長長的車轍,消失在拐角。
程錚站在原地,身上那件嶄新的軍大衣,與身後這條破敗的古巷格格不入。
他抬頭,看向不遠處那個熟悉的院門。
一半的門板已經碎了,歪歪斜斜地倚在牆上,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
院子裏,死一般寂靜。
與幾個小時前軍靴踏地、人聲鼎沸的場景,判若兩個世界。
程錚的嘴角,勾起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
他一步一步,踩着地上的積雪,朝着那個吞噬了他童年,也埋葬了他父母的漩渦走去。
院裏的人都躲在屋裏。
窗簾背後,一雙雙眼睛,正像躲在洞裏的老鼠,驚恐地窺視着他。
程錚沒有理會。
他目不斜視,徑直走向自家的正房。
門,虛掩着。
他伸出手,輕輕一推。
“吱呀——”
門開了。
屋裏的景象,讓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瞬間縮成了針尖。
這已經不能說是家了。
這是被土匪洗劫過的廢墟。
地上,是踩碎的相框玻璃,撕爛的棉被,打翻的米缸裏,白米混着泥水,被踩得一片狼藉。
母親生前最喜歡的那個青花瓷瓶,如今只剩下幾片鋒利的碎片,躺在冰冷的角落。
父親從部隊帶回來的那幾本軍事書籍,被撕得粉碎,書頁像垃圾一樣散落得到處都是。
所有的櫃門都被踹開,床板被掀翻,連牆上都留下了肮髒的腳印。
一股混合着塵土、黴味和怨氣的味道,撲面而來,熏得人胸口發悶。
程錚慢慢地走進去,腳下踩到一塊硬物。
他低頭。
是一張被踩得滿是泥水印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年輕的父親穿着軍裝,英姿勃勃。母親依偎在他身旁,笑得溫婉幸福。
這是他們結婚時的合照。
原主記憶裏,母親每次擦拭這張照片時,都會露出少女般的羞澀和甜蜜。
現在,這張承載了他們一生幸福的照片,就這麼被人踩在腳下。
程錚的身體,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他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那張照片撿了起來。
他從軍大衣的口袋裏,掏出一塊幹淨的手帕,一點一點,無比輕柔地,將上面的污泥擦去。
動作很慢,很穩。
仿佛擦拭的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件稀世珍寶。
擦幹淨了,他將照片貼身放好。
做完這一切,他胸中那股滔天的怒火,反而徹底沉寂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骨的冰冷。
他對這個院子,對那些所謂的“老鄰居”,最後一絲名爲“情分”的東西,在這一刻,徹底斷絕。
從此,只有仇,沒有怨。
因爲,他們不配。
程錚站起身,轉身走出這間已經不能稱之爲“家”的屋子。
他剛一邁出門檻。
“呼啦——”
一大媽、二大媽、三大媽,領着院裏十幾個婦女,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蒼蠅,瞬間將他團團圍住。
走在最前面的,是秦淮茹。
她懷裏抱着還在熟睡的棒梗,一張俏臉梨花帶雨,眼圈通紅,還沒開口,眼淚就先斷了線般地往下掉。
“小錚……你可算回來了……”
她哽咽着,聲音裏全是委屈和哀求,伸出手就想去拉程錚的袖子。
“你快跟軍區的同志們說說,這都是誤會啊!你賈大哥他……他都是爲了你好啊!他也不是故意的,要是你賈大哥沒了,我們孤兒寡母該怎麼辦啊!求求你了小崢”
程錚面無表情地向後退了半步,躲開了她伸過來的手。
秦淮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程錚!你個沒良心的小畜生!”
一大媽見秦淮茹不管用,直接一屁股坐在雪地裏,開始撒潑打滾,哭天搶地。
“你一大爺平日裏對你家多好啊!你爹不在的時候,是誰幫你們家換煤球,通煙囪的?”
“現在你翅膀硬了,攀上高枝了,就要把我們這些老鄰居往死裏逼嗎?”
“你這是要逼死我們孤寡老人啊!我的天爺啊!這還有沒有天理了啊!”
她一邊哭嚎,一邊給周圍的女人使眼色。
衆人立刻心領神會。
“是啊小錚,遠親不如近鄰,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何必做得這麼絕呢?”
“你一大爺就是說話直了點,心是好的呀!”
“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們吧!男人都被抓走了,我們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一時間,哭聲、指責聲、哀求聲,混成一團。
她們用“恩情”做刀,用“道德”當盾,試圖將程錚淹死在這唾沫星子的海洋裏。
程錚就這麼靜靜地站着。
他像一個局外人,冷眼看着她們賣力地表演。
他越是沉默,這群女人心裏就越是沒底,表演得也就越發賣力。
甚至有人壯着膽子,伸手去拉扯他身上那件筆挺的軍大衣。
“小錚,你就說句話啊!”
“你不能這麼狼心狗肺啊!”
程錚的目光,緩緩掃過她們每一張扭曲、貪婪、又充滿恐懼的臉。
他忽然覺得很可笑。
這就是人。
這就是人性。
就在秦淮茹再次鼓起勇氣,想伸手上前拉他時。
程錚,終於動了。
他猛地一抬手,快如閃電,一把甩開秦淮茹伸過來的胳膊!
力道之大,讓秦淮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整個院子,瞬間安靜了。
所有人都被他這一下給鎮住了。
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程錚那雙薄唇,輕輕開啓。
他看着眼前這群女人,看着她們臉上還未幹透的假眼淚,緩緩地,吐出了一個字。
“滾。”
聲音不大,卻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每個人的臉上。
整個院子,落針可聞。
所有女人都僵在了原地,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
就在這時。
“篤。”
“篤。”
“篤。”
人群的後方,傳來一陣拐杖杵地的聲音。
那聲音不急不緩,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節奏,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圍着程錚的人群,像是被摩西分開的紅海,下意識地向兩邊退去,讓開了一條道。
滿頭銀發,身形佝僂的聾老太太,在二大媽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她那雙渾濁的老眼,死死地盯着程錚,像一條盤踞多年的毒蛇,終於探出了頭。
“小兔崽子。”
老太太的聲音沙啞,卻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連老祖宗的話,都不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