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玥靠在床頭,望着雕花窗櫺外那片陌生又澄澈的藍天,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大腦依舊一片混亂。
哪吒。
這個名字在她腦海中反復回蕩,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層層疊疊的漣漪,攪得她心神不寧。她嚐試將關於這個神話人物的一切知識從記憶深處挖掘出來——鬧東海、抽龍筋、剔骨還父、蓮藕重生、風火輪、乾坤圈、輔周伐紂、三壇海會大神...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湊出一個既鮮明又模糊的形象,充滿了悲壯、叛逆與神性的色彩。
可如今,這個形象不再僅僅是書本上的文字或傳說中的角色。他就生活在這陳塘關,是總兵李靖的三子,是...原主殷玥可能認識的、一個真實存在的少年。
這種認知帶來的沖擊遠超剛剛意識到自己穿越時的震驚。仿佛一直隔着的次元壁轟然倒塌,傳說照進了現實,讓她無所適從。
“小姐,您再喝點參湯吧,夫人特意吩咐廚房燉的,補氣養血。”小禾端着一個白瓷小碗,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臉上滿是擔憂。她總覺得小姐醒來後怪怪的,眼神時常放空,帶着一種她看不懂的迷茫和...滄桑?明明只是個及笄不久的少女而已。
殷玥回過神,接過溫熱的瓷碗。碗裏棕色的湯水散發着藥材特有的清苦氣味。她小口啜飲着,溫熱的液體滑入胃中,帶來些許暖意,也讓她更清晰地感受到這具身體的虛弱。
既來之,則安之。
多年的HR生涯教會她的第一課就是適應。適應不同的老板風格,適應變化的公司政策,適應苛刻的招聘指標,適應難纏的業務部門。現在,不過是換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環境,她需要適應的東西更多、更離奇罷了。
首要任務,是收集信息,了解自身處境。
她放下碗,看向一旁侍立的小禾。這個小丫鬟心思單純,口齒伶俐,顯然是獲取基本信息的最佳渠道。
“小禾,”殷玥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帶着病後的虛弱和困惑,“我這次摔了之後,好多事情都模模糊糊的。你...再跟我多說家裏和城裏的事吧,說不定我能想起些什麼。”
小禾一聽小姐願意說話,立刻高興起來,搬了個繡墩坐在床邊,竹筒倒豆子般說開了:“小姐您想聽什麼?咱們殷府老爺是陳塘關的文書官,掌管關內糧草文書簿冊,可是李總兵跟前的得力之人呢!夫人出身清河鎮張家,也是書香門第。咱們府上人口簡單,除了老爺夫人和您,就只有兩位姨娘和一位年紀尚小的庶出公子...”
殷玥仔細聽着,默默記下。原來她這具身體的父親殷壽(此殷壽非彼紂王殷壽,乃同名),是陳塘關的文官首領,類似於後勤與行政總管,地位不低,與軍事主官李靖關系密切。家庭結構也算簡單,沒有太多宅鬥的隱患——至少目前看來如此。
“...陳塘關可大了,是東海沿岸最重要的關隘之一,李總兵麾下有好幾千精兵呢!關內熱鬧得很,市集上什麼都有賣的,還有從海邊來的漁民賣最新鮮的海貨...”小禾繼續興奮地介紹着,眼睛裏閃着光。
殷玥耐心地聽着,偶爾插嘴問一兩個問題,引導着小禾透露更多信息。她從丫鬟的話語中,逐漸拼湊出這個時代、這個地方的大致圖景。
這是一個真實而鮮活的世界,並非書中幾句背景描寫所能概括。百姓生活、兵士操練、官員往來、海貿漁業...一切都井然有序又充滿煙火氣。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身在商末,她幾乎要以爲這是個普通的古代邊城。
然而,當她試圖將話題引向總兵府和李靖的家人時,小禾的語氣明顯變得謹慎起來。
“...李總兵治軍很嚴的,三位公子也都...各有千秋。”小禾斟酌着用詞,“大公子金吒,二公子木吒,很早就被高人收爲弟子,上山修行去了,不常回來。三公子哪吒...”
說到這個名字,小禾的聲音壓低了些,下意識地朝窗外看了看,仿佛怕被誰聽見。
殷玥的心提了起來:“哪吒...他怎麼了?我好像...有點印象,又記不清了。”
小禾湊近了些,聲音更低了:“小姐,您以前是見過三公子幾回的,畢竟咱們府上和總兵府離得近。不過...那三公子,性子可跟常人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殷玥追問。
“他...他生下來就怪得很。”小禾臉上露出一絲懼色,“聽說懷了三年零六個月才生下來,落地就是個會跑會跳、能說話的肉球...把穩婆都嚇暈過去了!後來是李總兵一劍劈開,才顯出個娃娃模樣。”
殷玥默默點頭,這和傳說一致。
小禾見小姐沒有害怕,反而聽得認真,便繼續道:“而且他天賦異稟,力大無窮,跑起來快得像陣風,才七八歲就能輕鬆跳上總兵府的房頂!關裏的人私下都說...說他是妖孽轉世。”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氣音說出來的。
“妖孽?”殷玥蹙眉。來自現代的她,自然不會相信這種說法,但她清楚這種流言在古代的殺傷力。
“可不是嘛!”小禾用力點頭,“他性子也野,不服管束,總兵大人和夫人都拿他沒辦法。經常一個人跑得沒影,有時候去海邊,有時候不知鑽到哪裏去,一兩天才回來。聽說還經常跟關裏的小將軍、兵士們打架,從來沒輸過!大家都怕他...”
小禾的描述,勾勒出一個天賦異稟卻格格不入、被衆人畏懼排斥的孤獨少年形象。這與殷玥印象中那個“天生反骨、桀驁不馴”的哪吒大致吻合,卻多了幾分鮮活的細節和世俗的視角。
她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明明是哪吒,靈珠子轉世,未來的天庭戰神,此刻卻在這邊陲關隘中被視爲異類和妖孽。
“...所以小姐,”小禾最後總結道,帶着十足的告誡意味,“您以後要是遠遠看見那位三公子,最好繞道走,可千萬別招惹他。雖然他年紀跟您差不多,但...太嚇人了。”
殷玥沒有點頭,也沒有反駁。她只是垂下眼簾,掩住眸中復雜的思緒。
接下來的兩天,殷玥(她開始強迫自己接受這個新名字和新身份)主要以休養爲主。她需要時間恢復體力,也需要時間消化巨大的信息量,並思考未來。
她借口失憶,向父母和身邊人多方打聽,逐漸對殷府和陳塘關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殷壽,她現在的父親,是個典型的文官,面容清癯,氣質儒雅,對待家人還算寬厚,但眉宇間總帶着幾分公務繁忙的疲憊和官場沉浮的謹慎。他對殷玥這個嫡女頗爲疼愛,得知她“失憶”後,嘆息之餘,也只是叮囑她好生休養,不必憂心其他。
殷夫人張氏,溫柔慈愛,幾乎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剛剛“大病初愈”的女兒身上,事無巨細地操心着她的飲食起居,生怕她再有半點閃失。
府裏的兩位姨娘安分守己,庶出的弟弟年僅五歲,懵懂可愛。整個殷府氛圍還算和睦,這讓習慣了職場勾心鬥角的殷玥稍稍鬆了口氣——至少內宅環境不算惡劣。
她也嚐試着熟悉古代大家閨秀的生活。穿着繁瑣的衣裙,吃着雖然精致但烹飪方式單一的菜肴,用着不習慣的洗漱用具,學習繁瑣的禮儀...每一步都讓她感到格格不入。
最讓她頭痛的是寫字。殷玥的身體似乎殘留着一些肌肉記憶,讓她能勉強握筆,但寫出來的毛筆字歪歪扭扭,與原主想必相差甚遠。她只好以“手軟無力”、“頭暈”爲由暫時搪塞過去,心裏卻知這不是長久之計。
作爲一個現代獨立女性,被困在深閨之中,行動受限,信息閉塞,一切都要仰仗他人,這種感覺讓她無比憋悶。她無比懷念那個能自由出行、信息爆炸的時代,哪怕需要瘋狂加班。
偶爾,她會站在閨閣的窗邊,望向總兵府的方向。那是一片比殷府更宏偉、更肅穆的建築群,高牆聳立,旌旗招展,隱約能聽到裏面傳來的操練聲。
哪吒,就在那裏面。
她對他的好奇與日俱增。那不再僅僅是對神話人物的好奇,更摻雜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關切。她知道他即將面對的命運,那種已知的悲劇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上。
她嚐試過旁敲側擊地向父母打聽李總兵家的事,但殷壽對此諱莫如深,只叮囑她安心養病,莫要打聽外事。殷夫人則知道的並不多,只說李夫人殷氏爲人溫和,只可惜爲三子操碎了心。
這讓她更加確定,哪吒的處境恐怕比小禾描述的還要艱難。
這天下午,天氣晴好,陽光透過窗櫺灑下一地暖意。殷玥覺得身體好了不少,便想在院子裏走走,總悶在屋裏讓她心煩意亂。
小禾攙扶着她,慢步走在殷府的後花園中。園子不大,但布置得頗爲精巧,假山、魚池、花圃、亭台一應俱全。微風拂過,帶來花草的清香和...隱約的爭吵聲?
殷玥停下腳步,側耳傾聽。聲音似乎是從隔壁院牆那邊傳來的,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充滿了憤怒和不屈。
“...我就是去了!又如何?那東海又不是他家的!”
“孽障!還敢頂嘴!你可知那巡海夜叉是天庭正神?豈容你肆意打殺!”
“他先縱水族掀翻漁船,害人性命!我爲民除害,何錯之有?”
“強詞奪理!闖下如此大禍,還不跪下!”
爭吵聲越來越清晰,還夾雜着器物摔碎的聲音和女人的哭勸聲。殷玥的心猛地一跳。是總兵府!這爭吵的雙方...難道是李靖和哪吒?
小禾也聽到了,臉色瞬間發白,緊緊抓住殷玥的胳膊:“小姐,是隔壁...肯定是那位三公子又惹禍了!咱們快回去吧,非禮勿聽啊!”
殷玥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她知道這段劇情!哪吒打死巡海夜叉,正是“哪吒鬧海”大事件的導火索!一切竟然已經開始了嗎?
牆那邊的爭吵愈發激烈。
“...我沒有錯!憑什麼跪!”
“就憑我是你父親!就憑你無法無天,罔顧人倫!”
“呵!父親?你何時當過我是你兒子?在你眼裏,我從來就是個妖孽、禍胎!”
“你!逆子!看我不...”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起,緊接着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老爺!別打了!哪吒,快跟你爹認錯啊!”
殷玥的心隨着那記耳光猛地一縮。她幾乎能想象出那個少年倔強地昂着頭,嘴角淌血卻毫不服輸的模樣。
沖動之下,她甩開小禾的手,快走幾步,循着聲音來到花園角落的一處假山旁。這裏地勢稍高,緊鄰着兩家之間的隔牆。牆上爬滿了藤蔓,但依稀有幾處縫隙。
“小姐!您要做什麼呀!”小禾嚇得聲音都變了調,又不敢大聲喊,只能焦急地跟上來。
殷玥沒有理會她。她找到一個枝葉較爲稀疏的縫隙,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屏住呼吸向外望去。
隔牆另一邊似乎是總兵府的後院練武場。只見場中一片狼藉,石鎖、兵器架倒了一地。李靖身着常服,面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指着前方,顯然氣得不輕。李夫人殷氏正淚流滿面地拉着他的胳膊勸阻。
而在他們對面,站着一個紅衣少年。
那一刻,殷玥忘記了呼吸。
少年約莫十二三歲年紀,身形挺拔,穿着一身鮮豔的紅衣,袖口和衣擺繡着金色的火焰紋樣。他的頭發用一根紅繩高高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張極其俊秀卻充滿戾氣的臉。劍眉飛揚,眼眸亮得驚人,此刻正燃燒着熊熊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與受傷。他的左邊臉頰上有一個清晰的紅色掌印,但他卻毫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親,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驕傲又孤獨。
這就是哪吒。
不是廟裏供奉的粉雕玉琢的娃娃像,不是影視劇中美化過的形象,而是一個真實的、鮮活的、正處於憤怒和痛苦中的少年。
殷玥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她熟知他的故事,同情他的遭遇,但直到親眼看見這個真實的、充滿生命張力的人,那種沖擊感才變得無比具體和強烈。
他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猛地轉頭,銳利如刀的目光直射向殷玥藏身的牆縫!
殷玥嚇得猛地後退一步,心髒狂跳,差點驚呼出聲。她慌忙蹲下身子,躲在假山後面,用手捂住胸口,感覺那顆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他看見她了?
牆那邊的爭吵似乎因這個插曲停頓了一瞬。李靖厲聲問:“誰在那裏?!”
殷玥嚇得大氣不敢出。小禾更是面無人色,幾乎要癱軟在地。
幸好,似乎有管家模樣的人匆匆跑來回話,轉移了李靖的注意力。接着是一陣混亂的腳步聲和呵斥聲,似乎有人被強行帶走了。李夫人的哭聲漸漸遠去。
院子裏逐漸恢復了安靜,仿佛剛才那場激烈的沖突從未發生過。
只有殷玥知道,歷史的車輪,已經在她眼前隆隆地啓動了。悲劇的序幕,已然拉開。
她蹲在假山後,久久沒有動彈。少年哪吒那倔強、憤怒、又帶着一絲孤獨受傷的眼神,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小姐...咱們快回去吧,求您了...”小禾帶着哭腔哀求。
殷玥緩緩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那堵隔開兩個世界的牆。
她知道,平靜的養病生活結束了。她無意中窺見了風暴的一角,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
那個紅衣少年,不再是書中的一個名字,一個符號。他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正在走向已知的、卻無人能阻止的悲劇命運。
而她,這個來自異世的靈魂,又該何去何從?
她扶着小禾的手,慢慢往回走,腳步有些虛浮。陽光依舊明媚,花園依舊靜謐,她的內心卻已掀起滔天巨浪。
回到房中,她坐在窗邊,望着總兵府的方向,沉默了許久。
直到夕陽西下,天色漸暗。
她忽然輕聲問正在點燈的小禾:“小禾,你說...如果有人明明知道一件很壞很壞的事情將要發生,卻什麼都做不了,該怎麼辦?”
小禾被這個深奧的問題問住了,茫然地眨眨眼:“啊?小姐,您說什麼呢?什麼壞事情?您是不是又頭暈了?”
殷玥看着小禾單純擔憂的臉,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她能做什麼呢?她連自己的未來都一片迷茫。
她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只是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總兵府的輪廓在夜色中漸漸模糊,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而她知道,那巨獸之中,困着一個即將撼動天地的靈魂。
今夜,注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