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寶覺得自己像是一台快要報廢的機器，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晚上十點二十七分，寫字樓的空調早已停止運轉，只有她工位上方那一盞孤零零的燈還亮着，在偌大的開放式辦公區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簡歷晃得她眼睛發花，旁邊的半杯咖啡早已冷透，杯沿掛着幹涸的褐色痕跡。
“第幾個了？”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小聲嘀咕着，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清晰。
今天她已經篩選了超過三百份簡歷，初步電話溝通了四十七人，安排了九個明天的面試，還處理了三個部門的急聘需求。然而待辦列表裏的任務絲毫沒有減少的跡象，仿佛一座永遠移不開的山。
手機屏幕忽然亮起，是媽媽發來的微信。
“寶，睡了嗎？別又熬夜，身體要緊。”
後面跟着一個睡覺的表情包。
梅寶心裏一暖，正想回復，又一條消息跳出來，是人事總監王姐。
“梅寶，明天十點前我要看到市場專員崗位的所有候選人評估報告，趙總催得急。辛苦了(=^▽^=)”
那個官方而又不容置疑的(=^▽^=)表情讓梅寶剛剛升起的一點溫暖瞬間消散。她瞥了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認命地嘆了口氣，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上，雙手重新放回鍵盤。
“HR，呵，Human Resources，人力‘資源’。”梅寶一邊機械地點擊着“下一份簡歷”，一邊自嘲地想，“不就是把人也當成可消耗的資源嗎？用完一批再換一批。”
畢業五年，她在這個互聯網大廠做了四年半的招聘HR，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懷揣“幫助人才找到適合平台”理想的小姑娘了。如今的她，更像是一條高效、冷冰冰的流水線，每天的工作就是篩選、溝通、安排、匯報，周而復始，爲了那些永遠完不成的KPI和永遠滿足不了的用人部門奔波。
她的胃隱隱作痛，這才想起自己晚飯只匆匆扒拉了幾口涼透的外賣。起身想去接杯熱水，卻一陣頭暈目眩，不得不趕緊扶住隔板站穩。
“沒事，就是起猛了。”她安慰自己，卻感覺到心跳異常地快，手心滲出冷汗。
堅持完今天就好，她想着。這個季度結束就能稍微輕鬆幾天了，到時候一定要請個年假，好好睡上三天三夜。
電腦屏幕上的字開始有些模糊，她眨了眨眼，努力聚焦。眼前的簡歷上，“熟練掌握Office軟件”變成了“熟練掌握御劍飛行”，“團隊合作能力”變成了“金丹期修爲”，“抗壓能力強”變成了“已築基可辟谷”。
梅寶被自己腦子裏荒誕的聯想逗笑了，看來真是累糊塗了。最近不知怎麼的，總是莫名對修仙小說感興趣，午休時看了幾本，沒想到現在都出現幻覺了。
她甩甩頭，試圖清醒一點，伸手去拿那杯冷咖啡，想再灌一口提神。
就在她的指尖觸碰到杯壁的瞬間，一陣尖銳的刺痛突然從太陽穴炸開，迅速蔓延至整個頭顱。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旋轉，電腦屏幕的光亮似乎被拉長成一條條詭異的色帶，耳邊響起高分頻的嗡鳴，逐漸掩蓋了一切聲音。
“不好...”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她就感覺全身的力氣被瞬間抽空，扶着隔板的手軟軟地滑落。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後腦勺重重撞在椅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視野迅速變暗，最後映入眼簾的是天花板上那盞蒼白的長管燈，它似乎還在閃爍着，像極了某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黑暗吞噬了一切。
......
痛。
頭像是要裂開一樣的痛。
梅寶的意識在無邊黑暗中浮沉，每一次試圖清醒都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砸回混沌的深淵。各種光怪陸離的影像碎片般閃過：滔天巨浪拍打着古老的城牆；一個紅衣少年回頭，眼神桀驁不馴又帶着幾分孤獨；一朵潔白的蓮花在烈焰中綻放，熠熠生輝；冰冷的金屬觸感，像是某種鋒利的兵器...
這些畫面支離破碎，毫無邏輯，卻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真實感。
不知過了多久，那撕扯着她神經的劇痛漸漸減弱，變成了一種沉悶的鈍痛。梅寶艱難地嚐試睜開眼，眼皮卻重如千斤。
首先恢復的是聽覺。
遠處隱約有模糊的人聲，聽不真切，像是隔着一層水。還有某種清脆的鳴叫，是鳥兒嗎？城市裏早已難得聽到如此清晰的鳥鳴了。
然後是嗅覺。
一股淡淡的、若有似無的清香縈繞在鼻尖，不是香水，更像是某種花卉混合着熏香的味道，與她熟悉的打印紙、咖啡和空調味截然不同。
指尖微微動了一下，觸感柔軟光滑，是上好的棉麻或絲綢？她的工位椅明明是網狀布面的啊。
一種強烈的不安感促使她猛地用力，終於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景象讓她瞬間呆滯，甚至忘記了頭痛。
頭頂是淺青色的紗帳，從一張雕花木床的頂架上垂下。透過紗帳，可以看到天花板上模糊的彩繪圖案，似乎是花卉或是祥雲。陽光從右側的雕花木窗櫺透進來，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僵硬地轉動脖頸，環顧四周。
這是一間古色古香的房間。家具全是深色木材打造，樣式古樸典雅。離床不遠是一張梳妝台，上面放着一面銅鏡和一些梳妝匣子。牆角立着一個多寶閣，上面擺放着瓷器、玉器等擺件。空氣中飄蕩着那股淡淡的清香。
“這是...哪裏？”梅寶的聲音幹澀沙啞，幾乎不像她自己的。
她掙扎着想坐起來，卻發現身體虛弱得厲害，渾身酸痛，像是大病初愈。這個動作驚動了外面的人。
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一個穿着淺綠色古裝衣裙、梳着雙髻的小姑娘快步走了進來，看上去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看到梅寶睜着眼，她臉上立刻露出驚喜交加的表情。
“小姐！您終於醒了！”小姑娘撲到床邊，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您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可把老爺和夫人急壞了！我這就去告訴夫人！”
小姐？老爺？夫人？
梅寶的大腦一片混亂。是在拍古裝劇嗎？不對，她明明記得自己在加班，然後...然後頭暈，眼前一黑...
“等等...”她急忙叫住正要跑出去的小姑娘，聲音依舊虛弱，“你是誰？這是哪裏？”
小姑娘愣住了，睜大眼睛看着梅寶，臉上的喜悅變成了擔憂：“小姐，您怎麼了？我是小禾啊！您的丫鬟小禾！這裏是您的閨房啊，您不記得了嗎？”
丫鬟？閨房？
梅寶的心猛地一沉，一個荒謬絕倫卻又無法忽視的念頭闖入腦海。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多年的HR經驗告訴她，越是遇到匪夷所思的情況，越要保持鎮定，先收集信息。
“小...小禾？”她試探着叫出這個名字，“我...我頭很痛，有些事記不清了。你能告訴我，現在是哪年哪月？我...我叫什麼名字？爲什麼會昏睡？”
小禾臉上的擔憂更深了，幾乎要哭出來：“小姐，您別嚇我啊...現在是殷商帝乙在位年間，這裏是陳塘關。您是殷府的小姐，姓殷，單名一個玥字。前日您在花園裏賞玩，不小心跌了一跤，磕到了頭，就一直昏睡到現在...”
殷商？陳塘關？殷玥？
每一個詞都像一記重錘，砸得梅寶頭暈目眩。作爲一個對封神演義還算熟悉的HR，她太清楚這些名詞意味着什麼了。再加上之前看的那些修仙小說...
一個可怕的、難以置信的猜想逐漸成形。
“鏡子...”她猛地抓住小禾的手，“把鏡子給我拿過來！”
小禾被她的反應嚇到了，連忙從梳妝台上取來那面銅鏡，小心翼翼地遞給她。
梅寶顫抖着手接過銅鏡。鏡面打磨得十分光潔，雖然不如玻璃鏡清晰，但足以映照出人影。
鏡中的女孩大約十五六歲年紀，面色蒼白，帶着病容，卻掩不住精致的五官。柳葉眉，杏核眼，鼻梁挺翹，唇形姣好，是一張完全陌生的、典型的古典美人臉。長長的黑發如綢緞般披散在肩頭，更襯得肌膚勝雪。
這不是梅寶。梅寶是扔進人堆裏就找不着的普通長相，戴着黑框眼鏡，因爲長期熬夜臉色蠟黃，還有濃重的黑眼圈。
哐當一聲，銅鏡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柔軟的錦被上。
穿越了？
她，一個996的社畜HR，加班暈倒後，居然穿越到了封神時代，成了陳塘關一個官員的女兒？
巨大的震驚和茫然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靠在床頭，目光呆滯地望着前方，大腦一片空白。
“小姐？小姐您別這樣，嚇唬小禾了...”小禾帶着哭腔的聲音將她從失神狀態中拉回少許，“我這就去請夫人和大夫來！”
這一次，梅寶沒有阻止她。小禾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房間裏只剩下梅寶一個人。她強迫自己深呼吸，努力消化這匪夷所思的現實。
殷商，陳塘關...關鍵詞不斷在她腦中回響。如果這裏真的是封神世界，那麼接下來會發生的重大事件就是...
“哪吒...”她無意識地喃喃出聲。
那個家喻戶曉的神話人物，剔骨還父、割肉還母的悲壯少年，蓮藕化身、輔周伐紂的三壇海會大神...
如果她沒記錯，哪吒的父親李靖，正是陳塘關的總兵！
也就是說，她現在不僅穿越了，還直接穿到了核心劇情發生地，甚至可能和主角團是鄰居？！
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讓她幾乎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巨大的壓力取代了最初的震驚。她只是一個普通的HR，擅長的是篩簡歷、談薪資、做員工關系，可不是在神話時代生存啊！
更何況，熟知劇情的她清楚，封神世界即將迎來怎樣的動蕩和劫難。諸侯紛爭，神仙鬥法，凡人如同螻蟻...
“玥兒！我的玥兒！”
一個帶着哭腔的女聲由遠及近，打斷了梅寶混亂的思緒。
只見一位穿着雍容華貴、約莫三十餘歲的美麗婦人在小禾的攙扶下急匆匆地走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提着藥箱的老者。
婦人撲到床邊，一把將梅寶摟進懷裏，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我的心肝，你可算醒了！嚇死爲娘了！頭還疼不疼？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溫暖的懷抱和真切的擔憂讓梅寶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些。屬於原主殷玥的情感記憶似乎殘留了一些，讓她對這個陌生的婦人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絲親近感。
“娘...”她生澀地叫出這個稱呼，聲音還有些沙啞，“我...我沒事了，就是頭還有點暈，好多事情...記不清了。”
“記不清就不要想了，人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殷夫人——現在也是她的母親了——抹着眼淚，仔細端詳着她的臉，轉頭對老大夫說，“王大夫，快給玥兒看看。”
老大夫上前，仔細爲梅寶診脈，又查看了她後腦的傷勢，那裏還有一個微微鼓起的包。
“夫人放心，小姐脈象已趨於平穩，頭上的淤血也在消散。此番蘇醒便已無大礙，只是身體尚且虛弱，需要好生靜養一段時日。至於記憶...頭部受創，出現失憶之症也是可能，或許調養些時日便能恢復，急不得。”老大夫捋着胡須說道。
殷夫人這才稍稍安心，連聲道謝，吩咐丫鬟跟着大夫去取藥。
房間裏又只剩下“母女”二人。殷夫人握着梅寶的手，輕聲細語地安慰她：“玥兒，別怕，想不起來的事情慢慢想。你是殷家的千金，爹爹和娘親都會護着你的。你爹爹今日去總兵府議事了，晚些回來看你，定也歡喜。”
總兵府...李靖...
梅寶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猶豫了一下，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娘...總兵府...離我們家遠嗎？我...好像有點印象，又記不真切了。”
殷夫人只當她是努力回憶，心疼地撫摸着她的頭發：“不遠，就在隔壁街巷。李總兵家三位公子，特別是那位三公子哪吒，年紀與你相仿，小時候你們還一同玩耍過呢。只是那孩子性子愈發...獨特，近來倒是少見他了。”
哪吒！
真的存在！而且聽這意思，原主殷玥和他還算認識！
梅寶感到一陣眩暈，不知是因爲虛弱還是因爲這個消息。她強迫自己維持鎮定，不能露出破綻。
“哪吒...”她重復着這個名字，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起來。
那個神話中悲情又英勇的少年，現在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就住在離她幾條街之外的地方。而她知道他未來將要經歷的一切——鬧海、剔骨、重生、征戰、封神...
一種極其復雜的情感涌上心頭。有對神話人物的好奇，有對已知悲劇的恐懼和同情，也有一種身爲穿越者的茫然和無措。
她知道故事的走向，卻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故事中將會扮演怎樣的角色。這具身體的原主殷玥，在原本的劇情中又有着怎樣的命運？是完全無關的路人，還是...？
無數疑問盤旋在腦海中，卻沒有答案。
殷夫人又陪着她說了好些話，大多是寬慰和叮囑，仔細交代丫鬟小心伺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讓她好好休息。
房間裏終於徹底安靜下來。
梅寶，不，現在是殷玥了，獨自靠在床頭，望着窗外陌生的藍天白雲，和更遠處若隱若現的蜿蜒城牆（那應該就是陳塘關的城牆），內心波濤洶涌。
加班、KPI、簡歷、匯報...那個屬於梅寶的世界仿佛一下子變得極其遙遠，像是一場模糊的夢境。而眼前這個古香古色的房間，丫鬟小禾，殷夫人，以及那個重磅消息——哪吒的存在，都在無比真實地告訴她：
這不是夢。
她真的穿越了時空，來到了商周之交的陳塘關，成爲了官員之女殷玥。
未來的路該怎麼走？裝作失憶，安安分分地做她的殷小姐，盡量避開已知的危險劇情？還是...
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既然她知道哪吒的命運，能否做點什麼去改變呢？哪怕只是一點點？
但這個念頭剛出現就被她自己否定了。她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女子，在這個神魔並存的世界裏渺小如塵埃，憑什麼去改變既定劇情？更何況，封神演義是天道大勢，牽一發而動全身，貿然插手，後果不堪設想。
最好的選擇，似乎是明哲保身。
可是...一想到那個少年最終將要面對的慘烈命運，她的心就莫名地揪緊。那不只是書本上的故事，現在對她而言，那將是真實發生在“認識的人”身上的悲劇。
窗外的鳥鳴聲愈發清脆，帶着勃勃生機。
殷玥緩緩閉上眼，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迷茫。身體依舊虛弱，頭腦卻異常清醒，或者說，被太多的信息和情緒塞滿，無法停歇。
她失去了過去的一切，被困在一個陌生的時代和身份裏。前路迷霧重重，吉凶未卜。
而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第一個得知的、與她產生了微弱聯系的名字，是哪吒。
那個注定要掀起驚濤駭浪的名字。
她輕輕嘆了口氣，低語消散在寂靜的房間裏：
“哪吒...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