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後，平穩地滑行在跑道上。雲很低，似乎要和綿延的遠山相連。
手機接二連三地蹦出信息，夏彌雪顧不上看。
夏彌雪最近剛辭職。辭職後，她回A市坐的是前司的飛機，上面都是關系和她非常好的同事。
“小雪，果然你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能讓我們很開心，很輕鬆。”
“月月，小航，你們不要太累了，要保護好自己。”
“嗚嗚嗚，小雪，我們真的很舍不得你。”
“以前有你保護我們，今後都沒有了。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有空還要聚在一起。”
“好，常聯系。”
夏彌雪拖着行李箱，穿過廊橋，在巨大的落地窗邊駐足不前。五年職業生涯，每個月平均飛行100個小時，五年累計飛行1000次。停機坪上起起落落的飛機，也曾承載夏彌雪周遊世界的夢想。可是現在她只覺得倦怠。人生重在體驗，27歲的夏彌雪想體驗新的職業。
夏彌雪大學就開始運營自己社交賬號，那時只是單純記錄生活，發發日常。後來成爲空姐，她發現有不少人好奇空姐的上班日常是什麼，於是堅持更新，現在已經積累了一定數量的粉絲。
夏彌雪決定體驗自由職業，先從最有可能的自媒體做起。
再見了。再見就是乘客。她最後看了一眼機場大廳。
夏彌雪走到接機口，卻沒見着程知嶽的人影。人呢？
她直接打電話。
“程知嶽，我到了，你人呢？”
“還有一個紅綠燈，你走出來吧。”
掛了電話，夏彌雪推着行李箱，還沒走到出口，一股熱浪席卷而來。
正值A市潮溼悶熱的夏天，大朵白雲像成群結隊的綿羊，風一吹，就被趕到山的另一邊去。
光太刺眼，夏彌雪從腋下包掏出墨鏡戴上。爲了節約行李箱的空間，夏彌雪把麂皮短靴穿在身上，在室外站了不夠2分鍾就開始暴汗。
真是下下策。
她一邊用手掌扇風一邊抱怨程知嶽不守時。
程知嶽剛做完體能訓練，一身汗，沒來得及沖澡，就這麼被派過來接人。
汗水溼透了衣服，勾勒出分明的肌肉線條。
程知嶽剛把車停在路邊，夏彌雪就認出他。倒不是看車牌，他從單位趕過來，車是借同事的。
他的體格、行頭，確實太有辨識度。
程知嶽身高185，穿鞋188，常年就那幾件速幹T恤來回換，黑色軍綠色深灰色，下半身運動長褲，寸頭，小麥皮膚。他戴着墨鏡，遮住眼睛後，五官線條更加凌厲。
“路對面。”程知嶽摁下P鍵，一邊發語音，“走過來。”
在紅燈變綠的間隙，程知嶽隔着墨鏡打量夏彌雪。
上次見她是什麼時候？至少是兩年前。她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這次呢？
夏彌雪上身是件簡單的黑色絲質襯衫，衣服下擺半掖進褲腰，一根棕褐色皮帶隨意扣着，襯得腰肢越發纖細。牛仔褲包裹着筆直修長的雙腿，在膝頭勾勒出恰到好處的褶皺，又緊緊地收入短靴。
“就一個箱子？”
“我寄回來的快遞你沒收？”夏彌雪迷惑，“地址改了嗎？”
“改了。”
“……沒人告訴我。”
“你又不回家，”程知嶽把後備箱關好，自己先上車，夏彌雪覺得坐副駕奇怪，於是坐到後排。
一個剛好和程知嶽斜對角的位置。
“我要去拿快遞，我的衣服鞋子包包都在那，”夏彌雪查看物流信息，確認收貨地址，確實是原來的家庭住址。三天前剛籤收，大概率不會丟，“程知嶽，你聽到了嗎？”
“嗯。”
“先回家吃飯。”他又補充。
“哦，”她幹巴巴答應一聲，戴着墨鏡，歪頭靠在車窗一側。
車子沿着機場高速一路向北，出收費站。高樓大廈不斷後退，取而代之的是綠樹成蔭的城市主幹道。這是夏彌雪長大的小城，她以爲自己不會有想回來的那天，但還是回來了。
“我媽身體好嗎？”
“還行。”
“你爸呢？”
“也還行。”
程知嶽打開左轉向燈，掉頭，車子駛進一個小區。
“搬到這了啊。”夏彌雪打量陌生的環境，“多大面積？”
“你上去就知道了。”
他拎着行李箱走在前面，這尺寸能直接登機，但被夏彌雪塞得滿滿當當，一點縫隙都沒有。她雙手提起來都費勁。
樓梯狹窄，只允許兩人一上一下擦肩而過。夏彌雪跟在他後面，看得出薄薄的速幹衣下是漂亮的肌肉，難得的是，他穿衣服時肌肉並不顯得浮誇，膚色、身材都有恰到好處的肉感和性感。
“小程，旅遊回來啦？”
老人從樓上下來，步履蹣跚，程知嶽順手扶她一把。
“不是。”他停下來，讓對方先走，夏彌雪也跟着讓到一邊。
老人經過夏彌雪時看了一眼。
“帶女朋友旅遊回來啦？”
“她是我妹。”
夏彌雪堆起笑臉：“奶奶好。”
程知嶽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房號406。
“等等。”夏彌雪忽然叫住他，“你會和我一起去領快遞的，對吧。”
“吃了飯就走，”程知嶽動作一頓，像是知道她在擔心什麼，“我下午要還車給同事。”
“好。”
夏彌雪深吸一口氣，換上職業笑容。
“媽媽，我回來了。”
媽媽從廚房探出頭，她的視線在夏彌雪身上停留了快五秒鍾，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雪！你怎麼變化這麼大，”媽媽扶着她在沙發上坐下，習慣性在圍裙上擦手，她笑起來眼角的細紋更多了，鬢角也有了白發。
“媽媽快認不出你了。”
“媽，我回來了。”夏彌雪高興地抱住媽媽，“媽媽，我好想你，我回來啦，這回不走了。”
“不走了？那你工作怎麼辦？”媽媽面露擔憂，“是你們老板準你休假？”
“我辭職了。”夏彌雪心想，幹脆趁着剛回家，還是母女情深，早點說了也輕鬆，“不過你別擔心，我想好下一份工作要做什麼了。”
“辭職了，怎麼這麼突然？”媽媽很驚訝，“是不是跟同事關系不好？還是老板把你開除了？”
“都不是啦媽媽。”夏彌雪拉着媽媽的手，“我和同事相處得很好，老板也挽留我，只是我想換份工作，這樣也能多陪陪你。”
“這樣也好。那你下一份工作打算做什麼？”
“等我的新工作有點起色再告訴你，你不用擔心我，”夏彌雪知道“自由職業”在家長眼裏基本等同無業遊民，她可不想挖坑給自己跳，“媽媽，我打算和朋友在外面租房。”
“爲什麼不住家裏？家裏什麼都是新的，也有你的房間。”
“可是我和朋友約好了，我長大了也想有自己的空間。”
“幹嘛浪費那個錢？”媽媽不解，“你工作這些年肯定有小金庫，但也不能亂花。”
“媽，小雪和朋友住的是我單位宿舍，不要錢，很安全。”
可是程知嶽在消防隊上班，值班日采取軍事化管理，他怎麼能把單位宿舍給她住？
正感到意外，夏彌雪回頭，恰好碰上程知嶽遞過來的一半蘋果。
“程國新呢？”程知嶽轉了一圈，“他還沒下班？”
“他臨時有事又出去了。他說飯好了，我們先吃。”
廚房裏剛好傳出飯跳了的聲音。
“真的不用等嗎？”夏彌雪有點擔心，“他會不會因爲我們先吃飯生氣。”
“不會。”
程知嶽只盛了三碗飯，全當沒有程國新這個人。用實際行動表明他不怕得罪。
媽媽吃了兩口，又去添了副碗筷。
媽媽做的全是她愛吃的菜，豆豉蒸排骨、陳皮牛肉丸、青椒炒牛肉、枸杞葉雞蛋湯。
“你多吃。”媽媽給她夾排骨，又往程知嶽碗裏放了一塊，“小程，下午還要上班嗎？”
“嗯。”程知嶽夾着排骨，丟進嘴裏，咀嚼時發出嘎吱的聲音，這塊有軟骨。
正吃着，程國新回來了，他手上拿着幾張彩票。每天中午飯點買彩票，這是他十幾年來的例行公事。
“爸，吃飯。”
“爸，吃飯。”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倒不是因爲有默契，而是因爲夏彌雪想把自己的聲音混進去，和程知嶽一起，這樣不會覺得尷尬。
有繼父在的空間，她單獨說話都會不自在。
“小雪回來啦。”程國新的臉上浮現意味不明的笑容，“這次回來住幾天？”
夏彌雪不說話。媽媽在廚房盛湯，繼父把鑰匙取下來掛在掛鉤，轉頭，視線落在夏彌雪身上。
以前，就是鑰匙碰撞發出的聲音也讓她驚懼。
“她和朋友住我那裏。”程知嶽再次替她解圍。
“哦。”程國新點頭，他接過媽媽遞過來的湯，喝了一口，又說，“住多久還不知道是嗎？”
“小雪辭職了，她要回來工作。”媽媽看了眼夏彌雪，又看看程國新，“孩子長大了，讓他們自己做決定。”
其實不是這個意思。夏彌雪低頭喝湯，她就坐在程國新對面，連抬頭面對他視線的勇氣都沒有。
餐桌的氛圍更微妙了。
程知嶽吃飽了，主動收拾自己產生的垃圾，夏彌雪趕緊跟着他的動作。她不想獨自面對爸媽。
“爸媽，我出去一趟。”
“爸媽，我跟哥出去一趟。”
“嘭——”門關上了，夏彌雪終於逃出讓她缺氧的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