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光還沒大亮,周燃就被渾身上下散架似的酸痛給喚醒了。
他剛一動彈,院子裏尖銳的女聲就穿透薄薄的土坯牆,砸進他的耳朵。
周燃聽出來,那是原身母親王氏的聲音。
王氏 :“嫁到你們老周家,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一年到頭累死累活,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農忙這幾天多收點糧食。你倒好,每次關鍵時刻不是腰疼就是腿疼!這次更絕,老大直接被牛踢進了一腳,摔山溝裏躺下了!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一陣沉默,只有劣質煙草燃燒的“滋滋”聲。
那是原身的父親周大柱蹲在牆角抽煙,
王氏的音量更高了:“你蹲在那兒抽抽抽!就知道抽!那煙杆子能給你抽出米來還是能抽出錢來?你倒是放個屁啊!”
只聽周老漢悶聲悶氣:“……每次一有事就吵吵吵,沒完沒了。這日子還長着呢,啥時候是個頭……”
王氏帶着哭腔,似乎摔了個什麼陶罐類的東西,發出刺耳的碎裂聲:“頭?我看今天就到頭了!不過了!這破家有什麼可過的!”
這時,隔壁房間傳來一個小女孩不耐煩的尖嗓門。
那是原身的三妹周巧兒。
只聽周巧兒尖叫 :“吵什麼吵!一大早的還讓不讓人睡了!煩死了!大哥不是快好了嗎?他好了不就能下地幹活了?”
王氏 火力立刻轉向:“幹活?你說得輕巧!他一個人能頂三個人用?你們一個個的,哪個是指望得上的?你爹偷奸耍滑,你二哥在鎮上讀書就是個吞金獸!你呢?你才四五歲,讓你幹個活比登天還難!咱家就這四五畝田,年年收成都不夠嚼用,年底還得拉下臉去別人家借糧!家裏明明有三個男人,頂什麼用了?啊?”
躺在硬板床上的周燃艱難地翻了個身,把薄得像紙的被子拉過頭頂,試圖隔絕這持續了三四天的噪音。
“沒完了真是……”他嘟囔着,嗓子因爲久未進水而沙啞。
穿越過來三四天,他從這無休止的爭吵裏,已經基本摸清了自己的“家庭狀況”:他是這家的老大,也叫周燃,他們一般叫自己周大牛。下面有一個在鎮上讀書的二弟,還有一個剛才嚷嚷的、大概三四歲的三妹。父母就是外面那對,典型的貧賤夫妻百事哀。
他抬起自己那只手,借着窗戶透進來的微光仔細看。手掌寬大,骨節粗壯,手指因爲常年勞作有些變形,皮膚黝黑粗糙,老繭層層疊疊,指甲縫裏嵌着洗不掉的陳年污垢。
作爲一個前世有點小潔癖、護膚品比許多女生還齊全的現代人,這雙手,連同這具高大壯實卻布滿細小傷疤的軀體,都讓他從生理上感到極度不適。
他甚至不敢去找面鏡子照照自己現在的尊容。
“哐當!”外面又傳來一聲響,不知道是盆還是凳子被踹翻了。
周燃長長地、絕望地嘆了口氣,第無數次在心裏罵娘。
毀滅吧!死了算了,真的。
想他上輩子,好歹是二十一世紀一個根正苗紅的大學生,生活在陽光明媚的新社會。
他招誰惹誰了?不就是有點燒錢的小愛好,喜歡賽馬嗎?
周末去馬場騎幾圈,感受一下風馳電掣,多健康向上的活動啊!
記憶最後定格在那場業餘比賽上。
他策馬飛奔,感覺棒極了,眼看就要沖過終點,旁邊賽道那個急於求成的5號騎手,突然操控馬匹強行切內道,根本沒注意到正在加速的他。
兩匹馬猛地撞在一起……天旋地轉,然後是沉重的馬蹄踏在胸口的劇痛……
“媽的,那個傻逼5號!”周燃忍不住低聲咒罵了一句。
但罵完,他又有點出神。
不知道那個5號怎麼樣了?估計也傷得不輕吧?跟自己比起來,他好歹……還活着?
雖然這個家吵得他頭疼,這具身體也讓他渾身別扭。
秉承着穿越指南——“不餓死、不生病、不惹麻煩”。
“活着”這兩個字,終是沉甸甸地壓下了他再次尋死的沖動。
周燃正盯着房梁上那只努力結網的蜘蛛,思考着自己是該佩服它的毅力,還是該感嘆這破敗的環境。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個小腦袋怯生生地探了進來,曬得黑黑的小臉上,一雙眼睛顯得格外大。她門牙缺了一顆,說話有點漏風:“大哥,你的腿怎麼樣了?娘叫你吃飯哩。”
這就是原身的小妹,大概三四歲模樣,名叫周巧兒?周燃記不清了,只記得家裏人都叫她“小妹”。
他撐着身子坐起來,腿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
“嗯,好多了,這就來。”
他嚐試下地,一瘸一拐地跟着小女孩走出昏暗的臥室,來到所謂的“堂屋”。
這裏兼作客廳、餐廳和父母臥室,家具寥寥無幾,一張破舊的木桌上已經擺好了吃食。
周燃快速掃視了一下這個“家”。
兩大間低矮的土坯房,牆壁斑駁,屋頂能看到茅草。
旁邊還有個更矮小的棚屋是廚房,外面有個用樹枝圍起來的簡陋牛棚。至於廁所……周燃想起昨天他憋不住去解決生理需求時看到的那個露天土坑,胃裏又是一陣翻騰。
這古代的衛生條件,簡直是對他這個現代人最大的折磨,想痛快洗個澡更是奢望。
王氏正把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重重放在周父面前,沒好氣地說:“吃!吃了趕緊下地!能大家都在插秧,我們也抓緊,總不能真讓秧苗爛在地裏!”
周父悶頭“嗯”了一聲,拿起一個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料的餅子,啃了起來。
周燃在小妹旁邊坐下,看着桌上的食物:一盆幾乎全是湯水的粥,幾個看起來硬邦邦的雜糧餅,還有一小碟鹹菜。
這和他想象中的農家飯差距也太大了。
“我說老大,你的腿到底怎麼樣了。”王氏用筷子不耐煩敲了敲周燃面前的盤子。“腿能使得上勁不?明天能不能下地?”
周燃還沒回答,小妹搶着說:“娘,大哥剛才走路還一拐一拐的呢!”
“拐也得去!”王氏拔高了聲音,“你二哥在鎮上的束脩眼看就要交了,田裏的沒苗,秋天收什麼回來?今年冬天咱們全家都得喝西北風!你當你二哥在鎮上享福呢?那筆墨紙硯哪一樣不要錢?”
周父嘆了口氣,低聲道:“娃剛摔了,好歹讓他再歇一天……”
“歇?誰不想歇?”王氏像是被點着了火,“我嫁給你這麼多年,歇過一天沒有?你看看村裏哪家像咱們,三個大老爺們,頂不起一個家!”
眼看爭吵又要開始,周燃趕緊開口,試圖轉移話題,也問出了他穿越以來最關心的問題之一:“娘……家裏,有熱水嗎?”
王氏一愣,狐疑地看着他:“大熱天的,你要熱水做啥?灶上燒着開水,喝自己舀。”
“不是喝……”周燃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我是想……擦洗一下身子,有點難受。”
他實在說不出“洗澡”這個詞,怕要求太“奢侈”。
這下連悶頭吃飯的周父都抬起頭,像看怪物一樣看着周燃。
王氏更是直接氣笑了:“擦洗?周大牛,你摔了一跤把腦子摔壞了?這農忙時節,誰有那閒工夫燒水給你擦洗?河水不夠你泡的?男人家家的,哪來那麼多窮講究!”
小妹也眨巴着大眼睛,奇怪地說:“大哥,你以前不是最討厭洗澡了嗎?說麻煩。”
周燃:“……”
他感受到了來自這個家庭和這個時代的深深惡意。
他只好硬着頭皮解釋:“不是……就是身上沾了泥,黏糊糊的,不舒服。有點熱水擦擦就行,不費事。”
王氏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行了,等你爹晚上回來,讓他給你提桶河水,湊合擦擦得了。趕緊吃飯,吃了飯你要是腿實在動不了,就在家把後院的柴劈了,別真像個大爺似的躺着!”
周燃看着碗裏能數清米粒的粥,和那硬得能硌掉牙的餅子,求生欲和講究衛生的本能在他腦子裏激烈交戰。
“我看廚房的柴還不少,別讓他劈柴了。”周父看着周燃的腿又開始嘆氣。
他也想讓周燃下地,家裏體力活就靠他了,他從小跟悶牛一樣幹的多。
周燃正埋頭對付着碗裏拉嗓子的雜糧餅,王氏用筷子“噠噠”地敲了敲他面前的破陶盤,聲音刺耳。
“我說老大,你的腿到底怎麼樣了?別光顧着吃,吭個氣兒!”
周燃根據他們對原身的態度,知道這身體的本主是個悶葫蘆,在家被呼來喝去慣了,養成了逆來順受的性子。
他學着原主的樣子,頭也沒抬,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王氏見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火氣“噌”就上來了,嫌棄地嘟嘟囔囔:“現在正是農忙要人命的時節,你倒好,在家挺屍躺了幾天了?我看你也能動彈了,別想着偷懶,不砍柴也行,吃完就去河邊放牛!好歹也算個活計!”
她白了周燃一眼,目光掃過他再次伸向餅子的手,“吃吃吃,又不下地賣力氣,吃那麼多幹啥?糧食不要錢啊?”
周燃心裏憋屈,但強忍着沒反駁,只是沉默地又給自己盛了半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繼續埋頭苦吃。
這身體需要能量,再難吃也得往下咽。
“你是死人啊?跟你那死鬼爹一樣,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王氏見他不接茬,聲音陡然拔高,“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生了你們這麼一群討債鬼!我欠你們老周家的啊?”
一直蹲在牆角悶頭抽煙的周父終於受不了了,把煙杆子在鞋底上磕了磕,悶聲悶氣地接了一句:“你要吃飯就好好吃飯,哪來那麼多話?一頓飯都吃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