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南的初夏晚王家那三間土坯房裏,煤油燈的光昏昏黃黃,映着牆上貼的舊年畫 ——《白毛女》裏的喜兒早褪成了灰調子。本該是忙到腳不沾地的夜晚,明天大兒子王根生就要娶媳婦,可灶房的柴火沒劈,新房的紅布還皺在炕角,屋裏靜得只剩燈芯偶爾爆火星的 “噼啪” 聲。
李明珠正低頭納鞋底,針在頭發上蹭了蹭,剛要扎下去,就聽見炕沿那邊傳來兒子悶聲悶氣的話:“媽,我真相不中,不想結婚,不結中不?”
她的手猛地一頓,針差點戳着指頭。抬頭看過去,根生攥着衣角蹲在地上,脊梁骨彎得像曬蔫的高粱稈,臉埋在膝蓋上,只露着兩只通紅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那眼神裏的希冀,像黑夜裏的火星子,顫巍巍的。
“你這娃子是中邪了?” 李明珠把鞋底往炕席上一摔,聲音壓得低卻帶着急,“明天就拜堂了,紅帖都送出去了,全村人都等着喝喜酒,你現在說不結?咋弄?讓老王家在村裏抬不起頭?”
根生喉嚨動了動,聲音帶着哭腔:“可她臉上那雀子…… 一想到要跟她過一輩子,我就渾身不得勁,媽,我真不中啊!”
這話剛落,裏屋的門簾 “譁啦” 一聲被撩開,王大路端着個豁口的粗瓷碗走進來,碗裏的玉米糊糊還冒着熱氣。他五十出頭,背早就被常年挑擔子壓得有點駝,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進麥糠,手上的老繭厚得像老樹皮,指節腫得跟小蘿卜似的 —— 那是開春扛犁、夏天割麥、秋天挑谷磨出來的。
“你在這兒瞎咧咧啥?” 王大路把碗往桌上一放,咳嗽了兩聲,煙袋鍋子在桌角磕得 “梆梆” 響,“娶媳婦是讓你挑畫兒呢?林芝那閨女,哪點配不上你?上次隊裏割麥,她一天割兩畝地,比你這愣頭青還快;家裏喂着兩頭黑豬,缸裏存的麥子能吃到來年麥收,人家不嫌咱家住土坯房,你倒嫌人家有雀子?”
李明珠也跟着勸,手背裂着幾道血口子,塗着黑乎乎的獾油,是白天喂豬、剁豬食磨出來的:“根生啊,媽知道你想找個俊的,可咱老王家啥光景你不知道?你爹去年摔斷了腿,治病花光了存糧,要不是林芝家願意貼兩袋麥子當彩禮,你連媳婦的邊都摸不着!”
根生咬着嘴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不是不知道家裏難,土坯房漏雨,冬天冷得能凍住水缸,弟弟妹妹還在上學,全靠爹娘在地裏刨食。可他一閉眼,就想起上次在集上見林芝的樣子 —— 圓臉盤上滿是褐色的雀子,笑的時候嘴角翹起來,那些雀子就跟着動,看得他心裏發堵。
“我知道家裏難,可…… 可我一想到要跟她睡一個炕,要跟她過一輩子,我就難受得慌。” 根生的聲音越來越小,像蚊子哼哼,“媽,爹,就不能再等等嗎?說不定以後能找個…… 找個沒雀子的?”
王大路嘆了口氣,拿起煙袋鍋子,卻沒點着。他看着兒子單薄的肩膀,心裏也不是滋味。可 60 年代的豫南農村,娶媳婦哪能由着性子?誰家不是看對方能幹不能幹,家境好不好?林芝是村裏有名的勤快人,針線活也好,這樣的媳婦,打着燈籠都難找。
“根生,不是爹逼你,” 王大路的聲音軟了些,“咱莊稼人,娶媳婦是爲了啥?是爲了搭夥過日子,是爲了傳宗接代,不是爲了好看。林芝能幹,能幫襯家裏,能給你生娃,這就夠了。好看能當飯吃?能幫襯你妹妹弟弟?”
李明珠也抹了抹眼角,拉過根生的手,他的手還算嫩,沒怎麼幹過重活,不像她和老伴的手,全是傷和老繭:“娃啊,聽媽的話,明天就好好結婚。過兩年有了娃,你就知道了,日子是過出來的,不是看出來的。林芝是個好閨女,不會虧了你的。”
根生低着頭,指甲摳着褲縫,摳出一道白印子。他知道爹娘說的是實話,他也知道自己抗爭不過命運。明天,他就要娶那個臉上有雀子的女人,就要跟她過一輩子。煤油燈的光晃在他臉上,映出一臉的憋屈和無奈,像一顆被霜打了的莊稼,沒了精氣神。
屋外的風刮過樹梢,發出 “嗚嗚” 的聲音,像是在嘆氣。土坯房裏,煤油燈還亮着,可那光,卻照不亮根生心裏的委屈,也照不亮這樁注定帶着遺憾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