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京城。
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
梁念西睡得正香,夢裏還是昨晚那場熱鬧的舞會,悠揚的華爾茲舞曲,還有幾個殷勤的男生爲她爭風吃醋。
真煩。
她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柔軟的枕頭裏。
突然,一股大力搖晃着她的肩膀。
“念念,快醒醒!快起來!”
是母親蘇晚的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顫抖。
梁念西不耐煩地哼唧兩聲,揮開那只手。
“媽,別鬧,我再睡會兒。”
“不能睡了!出大事了!”
這一次,連父親梁振國沉穩的聲音都響了起來,透着一股壓不住的火燒火燎。
梁念西終於被徹底弄醒了。
她揉着眼睛坐起來,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晨光,看清了父母的模樣。
兩人都穿着尋常的衣物,頭發凌亂,母親蘇晚的眼眶紅腫,而一向注重儀表的父親,下巴上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們看起來,像是徹夜未眠。
梁念西的心咯噔一下。
“爸,媽,你們怎麼了?”
蘇晚一把抓住她的手,掌心冰涼。
“念念,聽媽說,家裏出事了,你必須馬上走。”
走?
去哪兒?
梁念西的腦子還是一團漿糊。
“現在走?天都沒亮呢,去哪兒啊?”
梁振國上前一步,斬釘截鐵。
“去東北,下鄉,到一個生產大隊去。”
“什麼?”
梁念西懷疑自己聽錯了。
下鄉?
生產大隊?
那是什麼地方?是書裏報紙上寫的,那個偏遠、落後、要去勞動改造的地方?
她一個京圈裏捧在手心長大的大小姐,去那種地方?
開什麼玩笑!
“我不去!”
梁念西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她把手從母親手裏抽出來,一臉的抗拒。
“我爲什麼要去那種地方?我們家好好的,爲什麼要下鄉?”
她的聲音拔高,帶着被冒犯的委屈和憤怒。
蘇晚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她捂着嘴,說不出話。
梁振國上前,一把按住女兒的肩膀,力道很大,捏得她生疼。
“沒有爲什麼!這是命令!你今天必須走!”
“我不走!你們是不是瘋了?讓我去東北?那地方能活人嗎?我死也不去!”
梁念西掙扎起來,她從小到大,何曾受過這種委屈,聽過這種不講理的命令。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
空氣瞬間凝固。
梁念西捂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親。
從小到大,別說打她,就是一句重話都沒對她說過。
梁振國的手在發抖,他看着女兒臉上迅速浮現的紅印,胸口劇烈起伏,卻還是強硬地重復。
“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蘇晚哭着撲過來,抱住女兒。
“念念,聽話,聽爸媽的話。是爲了你好,是爲了讓你活下去啊!”
活下去?
這話說得太重了。
梁念西徹底懵了,她看着父親決絕的表情,感受着母親顫抖的身體,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她終於意識到,這不是一場玩笑。
家裏,可能真的出大事了。
“到底……到底出什麼事了?”她的聲音帶着哭腔。
梁振國別過臉,不願多說,只是催促:“快,換衣服,車就在外面等着,沒時間了。”
蘇晚拉着還處在呆滯中的梁念西,從衣櫃裏拿出一套樸素的灰布衣褲。
“來,念念,快換上。”
梁念西僵硬地被母親擺布着,換下了身上的真絲睡裙。
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嬌嫩的皮膚,帶來一陣陌生的刺癢感。
她看着鏡子裏那個灰頭土臉的自己,完全認不出來。
這還是那個明豔動人,走到哪裏都是焦點的梁家大小姐嗎?
蘇晚手腳麻利地給她梳了兩條麻花辮,然後從床底拖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包裹。
包裹不大,裏面只有兩件換洗的衣物和一些日用品。
最後,蘇晚拿出一件厚實的深藍色棉襖。
棉襖又厚又重,樣式老土,針腳粗糙。
“來,把這個穿上。”
梁念西皺眉:“我不穿,太醜了。”
都這個時候了,她還在計較醜不醜。
蘇晚急得眼淚又涌了上來,她湊到梁念西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飛快地說。
“傻孩子!這棉襖裏縫了錢和票!是爸媽給你攢的全部家當了!”
錢?
梁念西一怔。
蘇晚把棉襖強行塞進她懷裏,又壓低了聲音,語速快得像連珠炮。
“記住,到了那邊,千萬要低調,別跟人起沖突,錢不能露白,要省着花。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別管家裏,也別想着回來,等着……等着一切都過去了再說。”
棉襖沉甸甸的,壓在梁念西的懷裏,也壓在她的心上。
她終於真切地感受到,天,真的塌了。
她不再反抗,默默地穿上那件醜陋的棉襖,整個人都被裹得臃腫不堪。
“好了,時間到了。”
梁振國看了一眼手表,拉開房門。
門外站着兩個穿着制服的男人,神情嚴肅。
梁念西被父母一左一右地架着,幾乎是拖着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她走過掛着水晶吊燈的客廳,走過擺着西洋擺鍾的走廊,走過她熟悉了十八年的家。
每一樣東西,都好像在跟她告別。
大門打開,清晨的冷風灌了進來,讓她打了個哆嗦。
門口停着一輛綠色的解放卡車,車鬥上已經零星坐了幾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個個垂頭喪氣,面帶惶恐。
原來,要走的不是她一個人。
“上去吧。”一個制服男人催促道。
梁念西回頭,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父母。
就在這一瞬間,她發現,不過一夜之間,他們的鬢角竟然都生出了白發。
蘇晚再也忍不住,沖上來抱住她,泣不成聲。
“我的念念……你一個人要怎麼活啊……”
梁振國一把將妻子拉回來,對着女兒,這個他寵了十八年的掌上明珠,只是重重地說了一句。
“照顧好自己。”
梁念西被推着爬上了卡車的後車鬥。
車鬥冰冷堅硬,一股鐵鏽和塵土的味道。
她找了個角落坐下,旁邊的人都用麻木的眼神看着她,沒有人說話。
引擎發出一聲轟鳴,車身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緩緩開動了。
梁念西扒着車鬥的欄杆,看着越來越遠的家門,看着在晨風中迅速縮小的父母的身影。
他們就那樣站着,站成了兩個小小的黑點。
直到卡車拐過一個街角,那兩個黑點也徹底消失不見。
京城的街道在晨霧中向後退去,那些熟悉的牌樓,熟悉的店鋪,都變得模糊起來。
梁念西什麼都看不清了。
她只覺得臉上一片冰涼。
她抬手一抹,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十八年的人生,在今天早上,被一個耳光和一件棉襖,徹底割裂成了兩段。
前一段是天堂,是蜜罐。
後一段呢?
是下鄉,是東北,是一個她完全無法想象的未知世界。
卡車顛簸着,駛向城外的火車站。
車輪滾滾,碾碎了京圈大小姐梁念西的美夢。
周圍是同齡人壓抑的啜泣聲,混雜着卡車的轟鳴。
梁念西縮在角落裏,緊緊抱住懷裏那件藏錢的棉襖。
這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恐懼和茫然,像一張巨大的網,將她密不透風地包裹起來。
卡車一路向前,沒有停歇,將她生命裏所有的光鮮亮麗,都遠遠拋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