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氣從門外灌進來,也從梁念西的心底裏升起。
周圍的議論聲不大,卻字字清晰。
“她還真敢說啊,落魄鳳凰不如雞?這話也是能隨便講的?”
“可不是,裴少珩那是什麼人,來了快一年了,誰敢惹他?”
“我看她是好日子過到頭了,以爲這還是在京城呢。”
“活該,一來就擺大小姐架子。”
這些話語交織成一張網,密不透風地將梁念西包裹。她站在原地,身體因爲寒冷和憤怒而微微發顫。
裴少珩。
他怎麼敢!
他怎麼敢用那種憐憫又嘲弄的姿態看她?
“活不過三天”的斷言,比這東北的寒風還要刺骨。
那個叫王大姐的女人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屋裏詭異的氣氛。她瞥了梁念西一眼,那一眼裏帶着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行了,都別嚼舌根了,早點睡,明天還要出工。”
她說完,又轉向梁念西,指了指牆角立着的一個空水桶。
“新來的,今天輪到你打水,把院裏和廚房的水缸都挑滿了。”
屋裏瞬間安靜下來。
幾個女知青交換了一下眼色,有人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天已經全黑了,外面伸手不見五指,寒風刮得鬼哭狼嚎。讓一個新來的、一看就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嬌小姐去挑水?這根本不是任務,是刁難。
梁念西的腦袋嗡嗡作響。
挑水?她長這麼大,連水壺都沒自己提過幾次。
“我……”她想反駁,想說天太黑了,她不認識路。
可她只說出一個字,就被先前嘲諷她的那個女知青打斷了。
那女孩叫李娟,她斜靠在鋪上,抱着胳膊,慢悠悠地開口:“怎麼?梁大小姐不願意啊?”
“我們這兒可不養閒人,誰都是這麼過來的。你要是不想幹,也行啊,去找隊長說去。”李娟的嘴角撇了撇,“或者,去找你那位‘不如雞’的裴家大少爺幫忙?”
“你!”梁念西的火氣“噌”地一下就上來了。
她可以忍受睡漏風的屋子,可以忍受吃難以下咽的食物,但她受不了這種指名道姓的羞辱。
“我去就我去!”
一股不知從哪兒來的倔勁兒沖上了頭。她扔下手裏還沒整理完的包裹,一把抓過牆角的扁擔和水桶,扭頭就往外走。
母親的叮囑?低調求生?
去他的低調!
她寧可凍死在外面,也不想在這裏多看這些人的嘴臉一秒鍾。
“砰”的一聲,她用力帶上門,將那些竊笑和議論隔絕在身後。
門外的世界,是純粹的黑暗和寒冷。
風刮在臉上,像刀子在割。梁念西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棉襖,瞬間就被凍透了。她哆哆嗦嗦地辨認着方向,借着屋裏漏出的一點微光,勉強找到了院子裏的水井。
水井是石頭砌的,旁邊結着厚厚的冰,滑得幾乎站不住腳。
她學着記憶裏看過的樣子,把水桶掛在井繩上,然後搖動旁邊的轆轤。
那轆轤又重又澀,她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勉強讓它轉動起來。鐵鏈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在寂靜的夜裏傳出很遠。
水桶晃晃悠悠地降下去,終於傳來“撲通”一聲。
總算到底了。
梁念西鬆了口氣,開始往上搖。
可她想得太簡單了。空桶和裝滿水的桶,完全是兩個概念。
那重量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整個人都快被拽下去了,雙手死死扒着搖杆,手臂的肌肉酸痛到發抖。
不行,她拉不動。
試了幾次,水桶只是在井裏上下晃蕩,濺起一片片水花,就是上不來。
她的手被粗糙的搖杆磨得火辣辣地疼,很快就感覺到了黏膩。破皮了。
屈辱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拼命仰起頭,不讓它掉下來。
不能哭。
哭了,就真的輸了。
哭了,就真的應了裴少珩那句“活不過三天”。
她梁念西,就算死,也要站着死!
她咬着牙,把扁擔的一頭卡在轆轤的縫隙裏,想借力固定住,然後再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拉。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從院子角落裏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
梁念西嚇了一跳,腳下一滑,整個人朝後摔去。
“啊!”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傳來,她的後領被人一把揪住,輕而易舉地拎了起來。
她驚魂未定地回頭,撞進一雙在黑暗中依舊清亮的眼眸裏。
是裴少珩。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裏的,身上帶着一股夜露的寒氣。
“才一個時辰不到。”他鬆開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狼狽的樣子,“梁大小姐,你的極限比我想象的還要短。”
羞辱感排山倒海般涌來。
被他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比被那群女知青刁難還要讓她難受一百倍。
“要你管!”梁念西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她梗着脖子,不肯露出一絲軟弱。
裴少珩沒說話,只是瞥了一眼那口井,和她那幾乎要哭出來的倔強樣子。
然後,他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嗤笑。
那笑聲裏,全是毫不掩飾的輕蔑。
“蠢貨。”
他丟下這兩個字,便不再理她,邁開長腿,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看樣子是要回他那個山邊的小木屋。
梁念西被他那句“蠢貨”氣得渾身發抖。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兩個窟窿。
就在裴少珩與她擦身而過,即將走出院門的那一刻,他像是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身體一個趔趄,手臂不經意地甩了一下。
他的手,正好撞在了那根卡着轆轤的扁擔上。
“哐當”一聲。
扁擔被撞開了。
失去了支撐的轆轤瞬間飛速倒轉,鐵鏈發出“譁啦啦”的巨響,帶着水桶直直地墜了下去。
“我的水!”梁念西下意識地驚呼。
然而,預想中水桶砸進井底的聲音並沒有傳來。
失控的轆轤在倒轉了幾圈之後,猛地一頓,竟然自己停住了。
梁念西愣住了。
她走上前,借着微弱的光一看,才發現是那根長長的井繩,在下墜的過程中自己纏繞打了個結,正好卡在了轆轤的軸承上。
水桶就那麼懸在了半空中,離水面不遠不近。
她試着拉了一下,因爲繩子被卡住,反而有了一個着力點,竟然比剛才省力了不少。
她怔怔地看着那根奇怪的繩結。
怎麼會這麼巧?
她猛地回頭,看向院門口。
裴少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濃稠的夜色裏,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
風依舊在吹,帶着嗚咽的聲響。
梁念西站在原地,凍得僵硬的手還搭在冰冷的井沿上。
她低頭看看那個被卡住的轆轤,又抬頭望向那片無邊的黑暗。
剛才……是意外嗎?
還是他……
一個荒唐的念頭冒了出來,又被她飛快地掐滅。
不可能。
那可是裴少珩。
那個巴不得她倒黴,斷言她活不過三天的裴少珩。
他怎麼可能會幫她。
梁念西甩了甩頭,把這個可笑的想法甩出腦海。她重新握住搖杆,這一次,雖然依舊吃力,但她咬緊牙關,一點一點地,終於將那滿載着冰冷井水和她滿心屈辱的木桶,拉了上來。
水花濺溼了她的褲腳,瞬間結成了冰。
她站在井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胸口劇烈起伏。
夜色深沉,四下無人。
只有她和那桶來之不易的水,還有那道消失在黑暗裏,讓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