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七清晨,林牧用最後五文錢買了兩個炊餅,與陳大福分食後,獨自前往西市。積雪初融的街道泥濘難行,但西市早已人聲鼎沸。布帛行、金銀鋪、藥局、茶樓、酒肆鱗次櫛比,挑夫的號子、馬車的粼粼聲、攤販的叫賣混雜成一幅鮮活的《清明上河圖》。
他要找的是當鋪。
“恒通典當”的黑底金字招牌下,櫃台高及胸口,後面坐着戴瓜皮帽的老朝奉。“當什麼?”朝奉眼皮不抬。林牧從懷中取出布包層層打開,露出那方端硯。硯身紫黑雕雲紋,右側有缺角——據說是父親幼時失手摔的。朝奉接過,對着天光細看,摩挲硯面,又取水點滴試墨。“宋坑端石,雕工尚可,但缺一角,品相損了。”朝奉放下硯台,“死當五兩,活當三兩。當期半年,月息三分。”
林牧心中一沉。五兩銀子僅夠汴京普通三口之家兩月口糧,但這是唯一的資本。“活當,三兩。”他選擇保留贖回希望。朝奉點頭寫當票:“姓名,籍貫。”“林牧,江州府清溪縣。”朝奉筆尖一頓,抬眼看他:“讀書人?”“童生。”
朝奉重新打量他幾眼,忽然壓低聲音:“小兄弟,看你年紀輕輕就當祖產,想必急用錢。老朽多句嘴——若真想翻身,不如去文華齋試試。他們正招抄書匠,識字的優先。”又是文華齋。林牧道謝,接過三兩碎銀和當票,小心收好。
文華齋在西市東南角,三間門面,門楣懸“聚賢閣”匾額。門前木牌貼招工啓事:“急聘抄書匠三名,要求:字跡工整,日抄五千字以上。日結二十文,供午晚兩餐。試工半日,合格即用。”
林牧進門,墨香撲面。店內三面書架擺滿線裝書,正中長案上七八個書生伏案疾書。櫃台後,穿綢衫的微胖中年撥着算盤——張掌櫃。
“掌櫃的,應聘抄書。”林牧上前。張掌櫃抬眼:“識多少字?”“《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經》皆通,四書五經可認大半。”“會館閣體?”“會。”張掌櫃從櫃台下取出一頁紙、一支筆:“寫‘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字,我看看。”
林牧提筆,深吸口氣。原身的肌肉記憶仍在,他懸腕運筆,八個楷字躍然紙上:結構端正,筆鋒清晰,雖無大家風骨,卻是標準館閣體。張掌櫃點頭:“尚可。但抄書不光要字好,還要快。試抄半頁《論語·學而篇》,限一刻鍾。”
林牧接過紙筆。他前世接觸大量古籍,對繁體字和豎排書寫不陌生。加上原身功底,下筆流暢:“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一刻鍾後,他抄完半頁約三百字。張掌櫃拿起細看,字跡工整如一,無一錯漏。
“速度中等,但勝在穩。”張掌櫃沉吟,“日結二十文不變,但若你能爲我解決一難題,我額外加錢。”“掌櫃請講。”張掌櫃引林牧到後院工坊。十餘名工匠正在忙碌:有人雕版,有人印刷,有人裝訂。空氣裏彌漫木屑和油墨味。
“你看,”張掌櫃指着一面牆的木字盤,“我文華齋印書用雕版。一頁書需刻一整版,費時費力。若印量少,成本極高。”林牧瞬間明白:這是活字印刷尚未普及的時代。他仔細觀察。工匠刻版時,需先將文稿反貼在木板上,再逐字雕刻。一套《論語》二十篇,需刻版數百塊,耗時數月。
“掌櫃的難題是……想提高印書效率?”“正是。”張掌櫃嘆氣,“如今科舉書籍需求日增,但雕版太慢。有些冷門書,刻版得不償失;有些急用書,又趕不出來。你可有法子?”
林牧心跳加速。活字印刷——這是他能給出的第一個“現代知識”。但他謹慎道:“晚生在家鄉曾見一老匠人用泥刻單字,排列成版,印完拆散可再用。不知此法……”張掌櫃眼睛一亮:“泥活字?我也聽聞過,但泥字易損,墨色不均,未成氣候。”
“若改用木活字呢?”林牧道,“取棗木、梨木等硬木,刻成單字,按韻部排列存放。排版時取字排列,用完拆歸原處。”張掌櫃沉思:“木活字……倒是可行。但如何快速找字?若一字一字翻找,反比雕版更慢。”
“所以需設計字盤。”林牧撿起炭筆在地上畫起來,“掌櫃請看,我們可以這樣——”他畫出一個網格圖:縱列按《廣韻》206韻部分類,橫排按筆畫數排列,每個格子存放同一字的所有備用字。“還可進一步,”林牧越說思路越清晰,“常用字如‘之乎者也’,可單獨設高頻字區,置於最順手位置。生僻字置於邊緣。”
張掌櫃盯着地上的圖,呼吸漸重。這少年不僅提出木活字,連存儲檢索方案都想到了!“你……你從何處學來此法?”林牧早已備好說辭:“家父藏書中有本《夢溪筆談》,內載畢昇泥活字法。晚生琢磨多年,試想改良。”
《夢溪筆談》是真實存在的宋代科技著作,但大景朝是否有此書,林牧並不確定——這是試探。張掌櫃果然疑惑:“《夢溪筆談》?老夫未曾聽聞。”林牧暗鬆口氣:“許是孤本。家父愛收集雜書。”張掌櫃不再追問,轉而道:“此法若成,我文華齋印書速度可提數倍!林牧,你可願助我研制?”
“晚生願意。但……”“酬勞好說!”張掌櫃爽快道,“你今日起便是我文華齋特聘匠師,月錢三兩銀子!包食宿!此外,木活字若成功,每套售出,分你一成利!”月薪三兩,在汴京屬中等收入。更重要的是——包食宿,解決了生存問題。
林牧拱手:“謝掌櫃賞識。不過晚生有一請求。”“講。”“晚生需備考縣試,每日只能工作半日。午後需溫書。”張掌櫃大笑:“半日足矣!讀書人自當以科舉爲重。這樣,你辰時上工,午時下工,午後可在書坊書房讀書——我那書房藏書千卷,你隨意取閱!”這是意外之喜。林牧鄭重行禮:“掌櫃恩德,晚生銘記。”
當日下午,林牧搬進文華齋後院廂房。房間不大但幹淨整潔,有床有桌有書架。被褥是新的,桌上還備了筆墨紙硯。他放下僅有的包袱——兩件單衣、當票、二十文餘錢。坐在床邊長長舒了口氣:“第一步,站穩了。”
但危機仍未解除。漕運衙門的劉老爺、那批摻沙的米、神秘的“換糧”計劃……這些像懸在頭上的劍。還有周翰林。林牧取出昨日劉老爺給的那張名帖,上寫:“青竹巷,周府。提劉謹言可入。”劉謹言應是劉老爺的名字。但一個倉吏,如何認識致仕翰林?“要麼是舊識,要麼……有利益往來。”林牧分析,“周翰林致仕後居汴京,或與漕運有關?他是清流,劉謹言是濁吏,如何交集?”想不通,暫放。
他開始規劃下一步:短期在文華齋立足,研制木活字;中期備考縣試,獲取廩生作保資格;長期科舉入仕。但所有目標都繞不開錢。月薪三兩溫飽有餘,但科舉花費巨大:參考路費、作保費、筆墨費、人情打點……沒有二十兩銀子,難進考場。“得開源。”林牧目光落在桌上文房四寶上。鋪紙研墨,寫下《木活字商業化三步走》:一、基礎版爲文華齋建立字庫;二、擴展版設計“便攜活字箱”售予小型書坊私塾;三、高端版開發“定制活字”爲官府富戶刻家譜印文集。
正寫着,門外傳來敲門聲。開門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穿青布衫,面容清瘦,眼神裏帶着審視。“你就是新來的抄書匠?聽說張掌櫃許你三兩月錢?”語氣不善。林牧拱手:“晚生林牧,不知兄台是……”“楊文遠,文華齋五年老工。”青年淡淡道,“我月錢才二兩五錢。你初來乍到,憑什麼?”
林牧明白了——這是來立威的。他不卑不亢:“晚生不才,恰有些改良印刷的法子,掌櫃或許因此高看。”“改良?”楊文遠嗤笑,“雕版印刷傳了二百年,你說改就改?莫不是欺掌櫃心善,來混飯吃的?”林牧也不爭辯:“成與不成,明日工坊見分曉便是。”
楊文遠盯了他片刻,甩袖離去:“但願你不是紙上談兵。”林牧關門,搖搖頭。職場排擠古今皆然,關鍵是用實力說話。
次日辰時,林牧準時到工坊。張掌櫃已召集五名老匠人等候。“林牧,這五位都是跟了我十年的老師傅。李師傅擅刻字,王師傅精排版,趙師傅管印刷,孫師傅負責裝訂,錢師傅統籌物料。你需要什麼,盡管吩咐。”
林牧先向五位師傅行禮,然後道:“今日我們先試制一套《千字文》的木活字。請李師傅選棗木或梨木,鋸成一寸見方、三分厚的木塊。王師傅幫我按《廣韻》韻部畫出字盤格圖。趙師傅準備油墨和試印紙。孫師傅、錢師傅協助物料搬運。”
分工明確,老師傅們點頭。但李師傅開口:“林小哥,木塊大小一致好辦,但刻字時如何保證深淺一致?若深淺不一,印出來墨色便不均勻。”這正是木活字的技術難點。林牧早有準備:“李師傅問得好。我們可以先制一個‘限深器’——取硬木做框,中間開一寸方孔,孔底墊薄銅片。刻字時將木塊放入框內,刀尖觸銅即止,如此深淺自同。”
李師傅眼睛一亮:“這法子妙!”王師傅也問:“字盤按韻部排列,但常用字如‘天地玄黃’等,是否該多備幾枚?”“正是。”林牧道,“我昨夜統計《千字文》用字頻率,‘天’字出現九次,‘地’八次,這些高頻字應備二十枚以上。低頻字如‘昃’‘閏’等,備三五枚足矣。”
具體的數據讓老師傅們信服三分。工作開始。鋸木聲、刻刀聲、討論聲在工坊響起。林牧穿梭其間,時而指點刻字角度,時而調整字盤布局。他注意到楊文遠站在角落冷眼旁觀,便主動走過去:“楊兄對活字可有見解?”
楊文遠哼了一聲:“雕版雖慢,但版面固定,不易錯亂。你這活字拆來拆去,萬一排版時錯了一字,印出來便是笑話。”這確實是活字印刷的缺陷。林牧卻笑道:“楊兄提醒的是。所以我們需要‘校對員’——排版後,需一人讀原稿,一人對排版,確認無誤方能付印。此事或許可請楊兄負責?”
以退爲進,既承認問題,又給對手安排重要崗位。楊文遠愣住,沒想到林牧會讓他參與核心環節。“我……我字認得多,校對自然能行。”語氣軟了三分。
午時前,第一批一百個木活字刻成。林牧親自排版“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字,趙師傅上墨試印。紙張揭開瞬間,工坊鴉雀無聲——八字清晰均勻,墨色一致,與雕版印刷無異!
“成了!”張掌櫃激動地拿起試印紙,“真的成了!”李師傅撫摸着木活字,喃喃道:“老朽刻了三十年版,從未想過字能拆開再用……”王師傅已開始計算:“一套《千字文》刻成,可印千字文無數遍。若刻全四書五經……天爺,那得省多少木料工時!”
楊文遠湊近細看,不得不承認效果極佳。他復雜地看了林牧一眼,低頭去整理原稿了。張掌櫃拍板:“從今日起,文華齋全力研制木活字!林牧,你全權負責!月錢漲到四兩!五位老師傅,每人加一錢月銀!”
一片歡騰。林牧卻冷靜道:“掌櫃,現在高興還早。我們還需解決三個問題:第一,木活字長期使用會磨損,需研究上蠟或塗漆保護之法;第二,排版速度還不夠快,需訓練專職排版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此法若流傳出去,別家書坊很快就能仿制。”
張掌櫃笑容一收:“你是說……”“我們需要搶時間。”林牧道,“在別家反應過來前,盡快刻出常用字庫,同時開發別人難以模仿的‘增值服務’。”“增值服務?”“比如,”林牧指向書架,“科舉士子最需要什麼?不只是經書,還有歷屆考題匯編、名家注解、考場範文。我們可以用活字快速印制‘科舉套裝’,每套包含四書五經、近十年鄉試會試題解、十篇狀元範文——獨家版本,別家雕版根本來不及跟印。”
張掌櫃眼睛越來越亮:“好!好!這才是生意經!”他拉住林牧的手,“林牧啊林牧,你真是我文華齋的福星!”
接下來的日子,林牧過着規律的生活:上午在工坊推進木活字項目,下午在書房讀書備考。他發現自己穿越後記憶力增強,前世讀過的典籍清晰如昨,加上原身的古文功底,四書五經溫習進度飛快。張掌櫃的書房藏書豐富,除經史子集外,竟有不少雜書:農書、醫書、兵書,甚至有一本殘破的《武經總要》——正是父親遺物同款。
林牧如獲至寶。他深知在這個時代,科技就是生產力,而軍工技術更是安身立命、報效國家的資本。每晚挑燈夜讀,將《武經總要》中記載的火藥配方、弩機制造、攻城器械——謄抄研習,並結合現代知識寫下批注:“硝七十五分,硫十分,炭十五分,此最佳比”“弩臂用鋼片疊壓,彈性倍增”“投石機配重需計算拋物線”……
七日後,木活字項目取得階段性成果:兩千個常用字刻制完成,可滿足普通書籍八成用字需求。文華齋率先推出《景元三年鄉試優秀策論選》,活字印刷讓這本書從排版到成書只用了十天,而雕版至少需兩月。書一上市便被搶購一空,張掌櫃數銀子數到手軟。
林牧分到了第一筆紅利——十兩銀子。加上月錢,他手頭有了近十五兩,終於不再是身無分文的乞丐。但他沒有揮霍,而是花了五兩托人捎回清溪縣給母親,剩餘存起準備科舉。
這天下午,他正在書房研讀《孟子》,張掌櫃敲門進來,面色凝重。“林牧,有件事得告訴你。”張掌櫃坐下,壓低聲音,“漕運衙門出事了。”
林牧心頭一跳:“何事?”“昨日御史台突查漕運西倉,抓了三個倉吏,查封賬冊無數。據說查出貪墨軍糧大案,牽連甚廣。”張掌櫃看着他,“我聽說……你曾在西倉做過工?”
林牧穩住心神:“是。劉老爺讓我謄抄過舊賬冊。”“劉謹言?”張掌櫃搖頭,“他就是被抓的三人之一。不過今早傳來消息,劉謹言在獄中自盡了。”
自盡?林牧背脊發涼。劉老爺那樣精明的人,會自盡?還是“被自盡”?他想起那日廟中警告,想起“錢大人都打點好了”的對話。“掌櫃可知……此案主審是誰?”“御史中丞秦敏,有名的鐵面御史。據說此案已驚動聖聽,皇上命徹查。”
秦敏……林牧記下這個名字。張掌櫃又道:“還有一事。今早有個老乞丐來書坊找你,說是姓陳,給你捎句話。”陳大福?“什麼話?”“他說:‘青竹巷那位先生,近日閉門謝客,但每日辰時會去城東白雲觀進香。’”
周翰林!林牧瞬間明白——陳大福在提醒他接觸周翰林的機會。白雲觀進香……這或許是劉老爺死後,自己唯一能抓住的線索。
“掌櫃的,明日辰時,我想告假半日。”“去白雲觀?”“是。”“去吧。”張掌櫃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林牧,你非池中之物。文華齋留不住你,汴京城也未必留得住。但老朽勸你一句:官場如虎穴,涉足需謹慎。特別是現在……朝堂不太平。”
“不太平?”“三位皇子爭位,百官站隊。漕運案背後,怕是另有玄機。”張掌櫃點到即止,“你好自爲之。”
夜幕降臨。林牧坐在窗前,看着手中十五兩銀子。這些錢足夠他回清溪縣安穩度日,母親一定盼着他回去。但回去又如何?繼續做貧寒書生,等待三年一次的科舉機會?不,既然上天讓他來到這個時代,既然手握千年知識,他該有更大的作爲。
漕運案、周翰林、奪嫡暗流……危機也是機遇。他鋪開紙,寫下新的計劃:
一、明日白雲觀接觸周翰林,試探態度。
二、加速木活字項目,積累資本至三十兩。
三、備考縣試,目標不僅是錄取,而是“案首”(第一名)。
四、暗中收集軍工技術資料,伺機而動。
最後,他加上第五條:查清漕運案真相——既爲自保,也爲看清這潭水有多深。
窗外傳來打更聲。景元元年臘月二十四,夜。林牧吹滅油燈,在黑暗中睜着眼。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九天,他終於從掙扎求生,邁向了主動謀劃。
而千裏之外的清溪縣,母親周氏收到了兒子捎回的五兩銀子和信。信上只有八個字:“兒安,勿念。明春必歸。”周氏抱着信哭了又笑,對着汴京方向喃喃:“牧兒,娘等你考個功名回來……”
破廟裏的陳大福,裹着新得的棉襖——林牧托人送去的。老乞丐望着文華齋方向,喝了一口劣酒:“小子,路給你指了,能走多遠,看你造化了。”
漕運大獄的陰影籠罩汴京,而白雲觀的晨鍾,即將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