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風已然帶上了刺骨的涼意，刮過驃騎將軍府邸精致的飛檐，嗚咽着，像是在替誰哀鳴。
蘇扶搖端着那碗她親手熬了兩個時辰的參湯，一步步走在通往書房的青石小徑上。
五年了，從江南水鄉的溫軟富庶，到這京城將軍府的富貴逼人，她用蘇家潑天的嫁妝，填滿了謝臨淵軍需的窟窿，鋪平了他晉升的階梯，換來的，卻是他回京後對她身份的諱莫如深，一個不明不白的內院安置，連個正經的名分都吝於給予。
因着她是商賈之女，謝臨淵遲遲不肯將她正妻的身份公之於衆，只是將她不明不白地養在這深宅內院。
府裏的下人，表面恭敬，背後卻嚼着舌根，稱她一聲“蘇娘子”，而非“夫人”。
書房窗櫺透出的光暈昏黃，將兩條糾纏的人影模糊地投在上面。
蘇扶搖腳步一頓，夜風送來了裏面不堪入耳的調笑。
“淵哥哥，你輕點……”
一道嬌柔的女聲，帶着欲拒還迎的媚意。
“乖，別亂動……”
是謝臨淵的嗓音，低沉，帶着情動時特有的沙啞，是蘇扶搖許久未曾聽聞的繾綣。
嗡的一聲，蘇扶搖只覺得腦子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端着湯盅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滾燙的湯汁潑濺出來，手背瞬間紅了一片，尖銳的痛楚讓她輕輕“嘶”了一聲。
“誰？！”
屋內的溫存戛然而止，謝臨淵的聲音帶着被打擾的不耐與凌厲，穿透門扉。
蘇扶搖站在原地，夜風卷起她素雅的裙擺，那湯盅壁上的餘溫還在嘲笑她的徒勞。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靜。
她輕嘆一聲，那嘆息輕得像要散在風裏，抬手，敲了敲門。
“是我。”
裏面頓時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拾掇聲。
片刻後，是謝臨淵強自壓下的平靜語調：
“進來。”
蘇扶搖推門而入。
書房內暖香融融，卻夾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香氣。
謝臨淵站在書案後，衣袍略顯凌亂，臉頰上還殘留着未褪盡的潮紅，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不耐。
只一眼，蘇扶搖便明白了。
自己打擾了的好事。
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他，落在他身後那扇微微晃動的山水屏風上，屏風腳下，露出一角鮮豔的石榴紅裙裾。
“何事？”
謝臨淵見她只站着不說話，眉頭蹙得更緊，語氣硬邦邦的。
蘇扶搖將手中已然半空的湯盅輕輕放在一旁的矮幾上，湯汁在盅壁晃蕩，如同她此刻翻江倒海卻強行按捺的心緒。
“燉了參湯，想着你連日勞累，送來給你補補神。”
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謝臨淵瞥了一眼那湯盅，又看看她燙紅的手背，眼神裏閃過一絲極快的不自然，旋即又被煩躁取代：
“以後這些事讓下人做便是，你不必親自來。”
他頓了頓，像是爲了彌補，又像是爲了盡快打發她走，語氣放緩了些，
“手……沒事吧？”
蘇扶搖搖了搖頭，連敷衍的“無妨”都懶得說。
她看着他，這個她傾盡所有付出五年心血的男人，此刻在她面前，只剩下虛僞的掩飾和急於撇清的不耐。
她狠下心來，從袖中取出一卷早已準備好的文書，輕輕攤開，推到謝臨淵面前。
“籤了吧。”
她的聲音沒什麼起伏。
謝臨淵雙眉緊蹙，看也未看，直接提起筆，蘸了墨，便要在落款處寫下名字——她知道，這是他嫌她打擾了他的“好事”，只想盡快打發她走。
最後一點不甘，讓她在他筆尖即將觸到紙面的那一刻，輕聲提醒：
“你……不用再看看嗎？”
謝臨淵筆尖一頓，像是被她這話逗樂了，又像是極度不悅，嗤笑一聲：
“有什麼可看的？不就是買房過戶之事？”
這段時日，她確實以購置房產、商鋪過戶等事宜，讓他籤了不少名目。
他揮毫落下“謝臨淵”三個字，筆力遒勁，帶着武將特有的灑脫，語氣甚至刻意放柔和了些，帶着一種施舍般的信任：
“你是我的妻，我自是信你。”
是啊，她是他的妻。
他曾跪在蘇家祠堂，對着她蘇家列祖列宗發誓，永不負她。
蘇扶搖聽着這話，只覺得荒謬得讓人想笑。
若她不知屏風後藏着人，若她沒聽見方才那番調笑，或許真會被他這“信任”感動得熱淚盈眶。
可此刻，她只覺自己這五年，活脫脫就是個笑話。
她看着那墨跡未幹的名字，像一道猙獰的傷疤，刻在了那紙決定他們命運的文書上。
見她籤了字還在發愣，謝臨淵臉色微沉，趕客的意味明顯：
“還有事？”
蘇扶搖搖搖頭，收起那份文書，折疊好，小心地納入懷中。
動作輕柔，如同收起一段逝去的年華。
她轉身欲走。
“扶搖。”
他忽然叫住她。
蘇扶搖腳步定在原地，背對着他，心口那早已死寂的地方，竟又可悲地生出一絲微弱的期待。
或許……或許他終究……
卻聽他語氣如常，甚至帶着幾分刻意的溫柔交代：
“今日公務繁忙，我就歇在書房了，不必等我。”
許是心有愧疚，又貼心囑咐：
“夜裏涼，你早些安置，莫要貪看賬本，傷了眼睛。”
原來，是爲了這個。
是爲了留在書房，與他屏風後的新歡，繼續那未盡的溫存。
蘇扶搖猛地仰起頭，死死盯着書房頂部繁復的彩繪藻井，將那即將奪眶而出的熱淚逼了回去。
他是覺得她有多傻？
傻到連這般拙劣的借口和隱藏，都看不出來？
她沒有再回頭，挺直了曾經爲他彎下的腰背，一步步，踏出了這間充滿他人旖旎氣息的書房。
門外，秋風蕭瑟，卷起幾片枯葉，打着旋兒落在她腳邊。
她低頭，看着懷中那份他剛籤好字沉甸甸的和離書，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他說：
“謝臨淵，我不要你了！”
謝臨淵，當你知道今日輕飄飄籤下的這個名字，到底會失去了什麼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