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建章十二年 冬

今年冬雪似乎來的格外急,巍峨宮牆上早已覆上一層厚實的雪被。

宮道之,一纖細明豔的身影,步履輕盈,正於那窄道上穿行着。

女子面容極美,玉膚勝雪,唇如嬌蕊,眼尾微挑,眸光清凌,恰似那沾染着晨露的牡丹,穠豔有餘,不失清姝,端是一派仙姿國色。

她今日身着一襲黃底蝶紋煙雲綺羅裙,外面罩一雪白狐裘,一頭青絲盡數挽作一垂雲發髻,綴以鎏金點翠華勝,

鬢邊步搖隨着步子輕輕晃動,爲那本就極盛的容顏,平添了幾分明媚,

她唇角含着一絲淡笑,此刻正輕提裙擺,微微側頭,催促着那落於身後的女子:

“月兒,你快些!”

聞言,那圓潤可愛的小丫頭暗自加快了步子。

良久,終是追上那明媚身影,她皺着一張瑩潤的臉兒疑惑道:

“公主,咱們究竟是要去何處?”

長樂秀眉微挑,清凌凌的眸子泛上一絲光亮,只輕聲答道:

“自是去那金鑾殿。”

月兒秀眉微蹙,疑惑更深,只追問道:

“今日正值殿試,陛下正忙着,您去那裏做甚?”

長樂對上她的目光,清凌凌的眼眸滿是興味:

“昨日,本宮以那《千山暮雪圖》與人打賭,

押近日聲名鵲起的褚解元,今日殿試定能一舉奪魁。”

月兒聞言,神色頗有些驚詫:

“那……那可是陛下賜您的生辰禮,怎能用作賭注!”

豈料那明媚的公主只刮了刮她的鼻尖,言辭間頗有些自信道:

“好月兒,這賭戲一道,本宮從無敗績,你且信本宮一回。”

見着自家公主那神采飛揚的眉眼,月兒自知勸慰不得,便只得乖乖跟於她身後,一同朝那金鑾殿而去。

良久,一主一仆登上那殿宇西側樓閣,依靠於漆紅憑欄處,眼睛一錯不錯得盯着那金碧輝煌的殿宇。

半刻鍾後,沉重殿門緩緩推開,司禮使尖細的嗓音驟然響起:

“殿試閉——”

只見內殿緩緩走出三道挺拔身影,其中二人,長樂是熟識的,

一爲大理寺卿桓溫之子,桓霽,亦是關學究的得意門生,一爲首輔裴厭之子裴羨,同時也是邱夫子的首席愛徒。

至於剩下這一位,遠遠望去容貌看不真切,僅着樸素青衫,乍一瞧並不打眼,身量卻是極高的,

想來便是那位名動京華的解元——褚硯塵了。

三刻鍾後,司禮使捧着明黃聖旨躬身走了出來,如長樂所料,出身寒門的褚硯塵被父皇欽點爲狀元。

“是褚解元!真的是褚解元!公主您真是料事如神!”

月兒雙眼放光,頗爲鄭重得向自家公主行了一禮,眼神滿是崇拜。

“那褚解元本就才學斐然,近來又頗得父皇賞識,是以,今日之結果,本宮早有預料!”

長樂語氣驕矜,神色間頗爲志得意滿。

想起昨日那賭約,一雙清凌凌的眸子滿是狡黠:

邱夫子和關學究那兩個老酸儒,爲了得那《千山暮雪圖》居然敢跟本宮打賭,

還拿出兩件價值不菲的藏品爲注,真是不自量力!

想起二人得知殿試結果後,悔不當初,捶胸頓足的模樣,長樂頓時笑彎了眼。

讓他倆老向父皇參她疏於課業,害她被父皇罰抄了十數遍《四庫全書》,便是如今腕間依舊酸澀難忍,

今日,總算叫她扳回一局!

想到此處,長樂步子越發輕快,不多時竟又是將那小丫頭遠遠甩在身後,獨身一人於那宮道之上奔走着

然此刻心下正樂着,神思難免飛到了九霄雲外,

不期然撞上一堵肉牆,疼得她頃刻間便紅了眼眶,

只捂着那被撞的通紅的鼻尖 ,顫巍巍地指着那罪魁禍首,頗爲氣惱道:

“放……放肆!你是何人,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敢在宮牆之內,暗害本宮!”

那始作俑者見她這副倒打一耙的模樣,深沉眸底劃過一絲興味,卻不答,只聽那惡人先告狀的斥責着。

小姑娘白皙的面容因着氣惱染上幾分薄紅,

似是疼得狠了,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眼眸分明早已蓄滿一汪淚,卻倔強得不肯落下半滴,

褚硯塵見她這副模樣,心下暗笑,

倒是個愛面子的,分明疼成這樣,竟還能忍住不哭。

長樂抬起頭,正欲看看這暗害她的“罪魁禍首”,究竟是何等險惡面目。

一抬眼卻迎上一雙極爲清冷的眼眸,

那青年立在朱紅宮牆與漫天雪地裏 ,膚色冷白,眸若寒潭,身上僅着一襲樸素青衫,墨發梳的一絲不苟,單用一根白玉簪子束起 ,

分明是身極質樸的衣着,穿在他身上,卻更襯的他如鬆如竹,氣質出塵。

見着那襲素衫,長樂登時明了此人身份,然鼻尖要緊處正疼的鑽心,

她不由氣惱得瞪着眼前之人,心中頗爲不解。

這暗害她的賊人怎配生得如此好樣貌!

見着女子那眼眸含淚,嬌嗔怒目的鮮活模樣。

青年無波無瀾的眸底莫名溢出幾分柔軟。

旋即迎着小姑娘氣惱的面容從善如流地躬身請罪:

“驚擾鳳駕,實乃臣之罪過,冒犯之處,望公主寬宥”

那人微躬的身影如同冬日被迫彎了腰的青竹,清朗蕭瑟,自成風骨,

長樂見此情景,面上怒意漸退,心下竟無端生出幾分愧意。

這人好歹讓她於博戲中扳回一局,況且此事……確實是她的過錯,

若是這人與她爭辯,她尚能勉強占着三分理

偏生這人不但不與她計較,還主動攬下罪責,

如此寬和,倒讓她有些無所適從,不知如何收場。

二人僵持之際——

月兒匆匆自身後追趕上來,這瑩潤可愛的小丫頭見自家公主鼻尖通紅,形容盡失,正欲對那狂悖之徒大肆辱罵一番,

豈料轉頭對上那“狂悖之徒”謫仙般的面容,卻不爭氣地看癡了去,

責罵之詞在舌尖打了個旋,復又咽回了肚裏。

長樂瞥了眼自家侍女那癡迷的神色,心中笑罵,

這見色忘主的!

旋即,又是將目光落在那躬身請罪的青年身上,面上頗有幾分不自然,只虛扶起那青年道:

“起……起來吧,宮中地勢復雜,窄道交錯,本宮……諒你初犯,不同你計較!”

言罷便捂着通紅的鼻尖,拉着自家沒出息的侍女疾步離去。

青年立於風雪中,微微側頭,目送那明黃色的身影消失在窄道盡頭,

修長如玉的手指撫上女子剛剛撞上的那處,眸底無端染上幾分愉悅,

唇邊隨即蕩開一抹極爲輕淺的笑,恰似那枝頭初雪,經久不散。

積雪未消的宮道上,主仆二人一腳深一腳淺地奔走着。

“那人分明看着如此清瘦,胸膛爲何這般硬朗,難道是鐵鑄的不成?”

長樂捂着通紅的鼻尖,側頭與月兒埋怨着,白玉般的臉龐滿是不解。

卻只見小丫頭腦袋耷拉着,面色頗有幾分心虛。

她方才爲色所迷,未曾替公主出頭,心下正愧疚着,故而聽得自家公主提起那人,只裝作鵪鶉,卻不敢接話。

見她不答,長樂清凌凌的眸子閃過些許無奈,手指輕點了點她的額際,言辭之間頗有些怒其不爭:

“你這見色忘主的小丫頭,這會兒倒是知道慚愧了”

“公主,奴婢知道錯了,您就原諒奴婢嘛”月兒微垂着眼兒,癟着嘴,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

“那就罰你……三日不許吃甜糕”

長樂面色極爲認真,脫口而出的責罰卻叫月兒那圓圓的臉龐皺成個包子,只聽那包子頗有些委屈地道:

“殿下,諒……諒在奴婢初犯,能否改爲一日。”

長樂捏捏她圓潤的臉頰,清凌凌的眸子裏滿是戲謔:

“哦?那好,便再罰一日。”

“不要啊,公主,月兒真的知道錯了,您……您就原諒奴婢這一回嘛,下次見到那人,奴婢定要對之好生斥責一番,誓要爲殿下討回公道!”

月兒急得臉頰通紅,連忙對自家公主信誓旦旦地表忠心。

“噗哈哈哈,你這小饞鬼,下不爲例,這次便不罰你了。”

長樂那清凌凌眸子裏滿是狡黠,刮刮小丫頭的鼻頭,笑的十分肆意。

豈料不知何時竟牽連到鼻尖紅腫的要緊處,

疼的長樂登時眼眶通紅,臉色煞白,

再無逗弄那小包子的心思,只拉着她一道疾步返回宮中。

未央宮——

長樂捂着疼痛難忍的鼻尖,貓着身子探入殿內,仔細觀察着,面色頗爲謹慎。

很好!除了內侍,沒有旁人!

不料她前腳將將跨進殿內,便聽得一道清冽的嗓音自屏風後悠悠傳來:

“公主這是上哪兒做賊去了?如此小心翼翼,莫非是帶回什麼珍寶,可否借與在下一觀?”

聞言,長樂眸中猛的閃過一絲慌亂,只緊緊捂住那通紅的鼻尖,似是不欲叫他見着這副狼狽形貌,面色頗有些不自然道:

“表……表兄,好……好巧,這麼晚了,你怎會在此?”

只見那屏風處緩緩走出一欣長身影。

只見男子一襲玄色勁裝,墨發高束,五官深邃,此刻正慵懶地倚在那朱紅梁柱旁

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形容狼狽的公主殿下,朗聲道:

“殿下這是怎得了,竊寶不成反被人棒打一頓?鼻尖如此紅碩莫非是爲着與那忍冬鬥豔?”

雖早知他定會笑話於他,然乍聽得他這全然未見一絲關切的話語,長樂心中仍泛起幾分澀意——

若是今日受傷的並非是她,而是那林姑娘,

想必他定然早已變了臉色,心疼非常,

怎會像對她這般,肆意取笑,渾不在意!

她不知爲何,心中忽然有些倦了,只淡淡道:

“今日天色已晚,謝世子還是早些回府罷,本宮身子不適,恕不遠送”

謝洵本是存了逗弄她的心思,卻見她神色異樣,竟是要趕他。

那往日鮮活的眉眼間亦隱隱帶上一絲倦煩之意。

他心中沒來由有些悶,再沒了逗弄她的心思,只上前欲撫上女子鼻尖傷處,關切道:

“長樂,你這傷……”

“無礙!”

長樂疾聲打斷他,嗓音沉悶,

她目光落在眼前意氣風發,英氣逼人的少年將軍身上,眸底深處盡是酸澀。

他慣是心思細膩的,卻總是待她那樣不公。

弱冠之時,他對那溫婉動人的柳家姑娘動了心思,便連那姑娘愛吃什麼糕點,用什麼胭脂都研究的透徹,

一日,見那柳姑娘看上她腕上的白玉鐲子,便對她道:“柳姑娘既喜歡,長樂你便讓讓她又何妨。”

她年歲尚小,又對他頗爲依戀,是以,少年讓她給,她便乖巧給了。

他容色極盛又這般善解人意,做他心上之人想來是極爲歡愉的。

是以,那祭酒家的雲姑娘、青樓的楚姑娘、同門的白姑娘……無一不對他芳心暗許,情根深種。

她亦是其中之一。

身爲一國公主,卻默默跟在他身後十年,只爲求他側目……

可分明同是戀慕他的女子,憑何,只對她,不必如此上心細致?

瞧她,又是忘了,他不過將她當作小妹……

不過……是小妹!

眸中泛起淚意,長樂匆匆背過身,抬手拭去那面上溼濡,疾步踏入殿內,再不願理會這個已然追逐了十年的男子。

謝洵神色有些復雜,他並非未曾見着她眼角的淚意,

然畢竟被長樂下了臉面,他終究沒有抬腳追上去,

只將一白玉藥瓶置於青玉案上,面色冷沉。

她總是這般愛耍性子,如今也該改改了,

反正過不了幾日便又會笑着迎上來,且讓她獨自冷靜些時日!

想到此處,他再不停留,轉身,拂袖而去。

良久,聽得外間再無動靜,長樂緩緩自內殿走出,見着那案上白玉藥瓶之上頗爲醒目“回春坊”三字。

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如今,他一心系在那林姑娘身上,自然所用之物,無一不是出自她手。

看着那字樣,長樂不知爲何,忽得就沒了用這膏子的興致,

隨手將之丟到那妝匣裏內,便欲不再過問。

餘光卻不期然瞥見銅鏡中那鼻尖兒的紅腫處,心中登時有些掙扎。

不若拿這膏子,去太醫院配上一份?

她這般想着,正欲拾起那白玉藥瓶,卻聽得殿外,穿來一急切激動的嗓音:

“公主!公主!您看奴婢給您帶了什麼好物——雪肌膏,這可是堪比貢品的好物件兒,

褚大人說,他沖撞了公主,致使您容顏受損,心中實在愧疚,便以此膏聊表歉意。”

長樂聞言,自那白玉瓶前收回了手,轉而拿起那青色的玉瓶,端詳一番對着月兒道:

“到是個稀罕物,好月兒,你這便給本宮塗上,且看看這功效如何。”

細膩膏體於鼻端化開,疼痛稍減,長樂不禁感慨。

想不到那狀元郎,不僅爲人知情識趣,心思竟也這般細膩。

這般想着,長樂不由得暗自對這人平添了幾分好感。

待那膏子抹勻,鼻尖那要緊傷處,紅腫漸消,一股子淡雅的清香蔓延開來。

聞着那香味,長樂心緒莫名平緩下來,片刻間竟是有了幾分困意。

那膏子許是有安神之效。

這般想着,不多時,長樂竟是呼吸漸勻,已然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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