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殿——
心事重重的公主殿下,將將踏入殿內,就又聽見那道清冽的聲音:
“喲~公主殿下這是下學了?
聽聞聖上給殿下找了個新太傅,長相頗爲俊俏,殿下這麼晚才回來,莫不是貪圖那褚太傅的好顏色?”
謝洵語氣調侃,言辭間卻帶着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責問。
長樂不答,只用那清凌凌的眸子白了他一眼,
徑直越過他,施施然端坐在青玉案前,鋪開今晨未完工的圖紙,素手執筆,專心致志地勾勒着,
全然不理一旁那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謝洵見她這副模樣,心中一緊
她一向愛耍小性子,往日一早便乖乖認錯,撒嬌求他原諒,
上次一別,卻整整三月未曾理會他,他心中莫名有些異樣,
她畢竟是個女子,要臉面,他便哄上一哄,畢竟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作爲兄長,哄上一哄耍性子的小妹,也沒甚丟臉的。
想到此處,男子節骨分明的大掌大刺刺握住她執筆勾勒的手,眉眼含笑,言辭懇切:
“長樂,月前之事皆是我之過錯,你已冷待我三月之久,難道還未消氣麼?”
兩人靠得極近,手背上的大掌太過灼熱,教長樂根本無法忽視,
她自案牘前緩緩抬眸,不期然與他那雙滿懷歉意的黑眸對上。
周圍景致仿若凝固在這一瞬——
咫尺之距,她甚至能看清謝淮安臉上的絨毛,
五官深邃,鼻梁英挺,劍眉斜飛,目若朗星,帶着少年獨有的蓬勃朝氣。
但見他薄唇翕動,
此刻,她卻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只那清凌凌的眸子裏,倒映出他一人的身影。
眼前人,是南陽王世子謝洵,是她的青梅竹馬的表兄,更是……她的年少慕艾。
相識十餘載,她與他之間,親近又疏遠,
近在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遠在熟稔至深,難生情愛。
與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是他,對她熟稔至深,難生情愛的卻只是他。
心下有些沉悶,長樂掙開了他的手,起身與他拉開一尺之距,清凌凌的眸子滿是疏離:
“世子自重!”
謝洵的目光落在那只着被她掙開的手上,身子頓了頓,神色盡是不解,他急切開口道:
“長樂,你究竟是怎麼了?爲何一夕之間,對我如此冷淡,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說出來,本世子改還不行麼!”
眼前人迎着他探究困惑的目光,緩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良久,她睜開那雙清凌凌的眼眸,目光落在他有些驚慌失措的面孔上,緩緩啓唇:
“謝淮安,我心悅你。”
藏於心底十餘年的情愫,陡然宣之於口,
她抬眼看向眼前人,眸底有些隱晦的希冀。
可她的心上人,卻僅是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只靜靜地看着她,像一個冷漠的旁觀者,連那平日裏總帶着幾分笑意的眸子,都只剩下一片如水的寒涼。
他陡然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仿若瞬息間變了一個人,
周身盡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
長樂看着他冷漠的眉眼,嘴唇翕動着,想要再說些什麼。
那人卻不願再聽,只垂眸避開她的視線,
轉過身,背影頗爲決然,行至殿門之際那身影頓了頓,卻見他微微側過頭,出口的言辭冷漠而決絕:
“公主於臣,只爲兄妹,其餘,絕無可能,望公主,好自爲之。”
待那身影全然消失於眼前,長樂神情仍怔愣着,
忽感臉龐似有些許溼濡,她抬手撫上,卻發現淚水早已決堤。
京都那場小雨淅淅瀝瀝下了三日,
沉悶溼濡的空氣裏,彌漫着一股子潮溼的味道。
未央宮那位平日裏最是活潑好動的長樂公主,
遣散了滿宮的侍從,終日閉殿不出。
“殿下!殿下!您多少吃點兒吧,您這樣下去,身子會吃不消的,月兒求求您了,多少用些粥飯吧”月兒急切拍打着那已然緊閉三日的殿門,心下焦灼萬分。
公主平日裏聰穎果敢,明媚灑脫,獨獨對上這謝小世子,小心翼翼,寬之容之,極盡遷就,每每與之爭吵,就是整夜難眠,淚沾枕衾。
那謝世子不知又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混賬事,讓公主傷心至此,
竟索性直接將自己關在這一方宮殿裏,三日滴水未進,可真真愁煞人也!!!
月兒神色焦急,心下暗暗思忖着,
是否要尋個勇猛之士破開殿門之際,忽而聽得耳邊傳來低沉悅耳的嗓音:
“公主可在殿中?”
月兒轉頭,迎上男子那清冷出塵的面容,險些又看癡了去。
想到殿中情形,她猛然晃了晃腦袋
不對!現在不是犯渾的時候,殿下危在旦夕,她怎能爲色所迷!
月兒穩了穩心神,旋即慌忙跪下,急切哀求道:
“太傅大人,公主閉殿不出,整整三日滴水未進,奴婢實在別無他法,懇請太傅大人勸勸公主吧,若是再熬一日,殿下怕是……會有性命之憂啊!”
聞言,那平日頗爲溫潤的太傅面色陡然一沉,寒潭一般的眸子瞬息覆上一層寒霜,神情頗爲冷肅。
月兒忽而覺着周身有些冷冽,心中登時有些拿不準,
自己請求這嚴苛的太傅去勸慰公主,究竟是對是錯。
她心下惶恐,卻只瞥見那道芝蘭玉樹,清風霽月的身影緩步來到緊閉的殿門前,那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推,那沉重的殿門竟就那樣輕易地打開了。
她沒來由想到公主昔日之言
“那人看着清瘦,胸膛爲何這般硬朗,好似鐵鑄一般”
輕輕一推便可破開那厚重的宮門,這……這身子骨可遠不像表面這般清瘦,也難怪那日公主的鼻尖被碰得那樣慘烈。
見那面色不虞的太傅,緩步入了殿內,月兒心中忽得生起別樣的憂慮。
太傅力氣這般大,此刻看着甚爲氣惱,此番前來,莫不是爲着公主接連罷課三日之事,好一並責罰?
太傅大人平日對公主那樣嚴苛,寫錯一字便以戒尺掌手。
如今公主接連罷課三日,那懲戒之嚴,月兒不敢再想。
只覺自家公主凶多吉少!心中頓時萬分憂惶。
殿內——
那清冷的身影穿過前廳,來到內殿,垂眸看向那倚在床榻邊,雙頰酡紅,頗爲頹唐的女子,眸底深沉如墨。
只見長樂半歪着腦袋,背靠床沿坐於冰涼的地磚上,嫩白指間提溜着一壺白玉酒瓶,檀口微張,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飲着瓶中酒水。
玉面微醺,有那絲絲縷縷的酒液,來不及入口便沿着小人兒纖細的頸,蜿蜒而下,沒入一片雪白的溝壑之中……
那左側的衣裳早滑落腰側,唯餘那小巧瑩潤的肩頭在寒風中輕輕顫抖着。
長樂全然不顧此時身子早已被那清冷男子看了個幹淨,只迷蒙着醉眼,憤憤不平地嘟囔着:
“謝洵!你,你不過就是……仗着本宮心悅於你,有……嗝……有什麼了不起的,你既心有所屬,本宮……嗝……,不喜歡你就是了!”
“唔——”
唇上驀然傳來一抹柔軟的觸感,頗爲強勢地探入口中,與舌尖勾纏作一處,長樂有些難受,奈何腦袋暈沉,渾身乏力,反抗不得,只急的眼眶溢出幾滴顫顫巍巍的清淚。
“真是嬌氣。”
耳畔低沉舒緩的嗓音由遠及近,聽不真切,
但那強勢的力道終是放過了她,唯餘一抹若有似無的冷香順着微風拂過鼻端,
有些凜冽,卻出奇的令人舒心。
恍惚中,一雙沉穩有力的臂膀將她帶入懷中,輕柔地放到榻上。
她心中有一瞬的妄念——
會是謝洵嗎?
幾乎瞬息間她便立刻否定了這個可能
他那樣決然得離去,將她拒了個徹底,此刻怎會有心力來關心她這麼一個對他心懷不軌的小妹?
“可是謝洵,分明……是我先遇見你的,她憑何……後來者居上……”
長樂蹙着眉頭,低聲頗爲不甘地呢喃着,眼角淚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順着瑩白的臉龐劃下,悄然浸沒於被衾,
身子輕顫着,脆弱又無助。
便那般喜歡他麼?
那清冷的身影立於床榻之側,目光落在床榻上神色哀傷的女子身上,面色微凜,清冷的眉眼,隱隱帶着幾分危險。
月兒自殿外而來,正巧見着太傅臉色陰沉地盯着床榻上小臉通紅,醉意深深的公主。
越發肯定心中猜想,一時間,小臉煞白,唯恐太傅一時發怒,不顧公主病體,強行懲戒於她。
卻不想,那不近人情,頗爲嚴苛的太傅大人卻在月兒惶恐萬分的眼神裏,做出了一個堪稱僭越的動作——
用那骨節分明的大掌,輕輕揩去公主臉龐上的淚珠,轉而溫柔地撫上她烏黑的發頂,
復又微俯下身對着公主說了些什麼,奈何離的太遠,月兒並未聽得真切。
她只知道,公主那緊蹙的眉頭緩緩舒展,不一會兒便呼吸漸勻,沉沉睡去……
而後,安撫好公主的太傅神色如常般行至她跟前,遞予她一藍玉藥瓶,細細囑托:
“此乃安神丹,有解酒固元,安神益氣之效,殿下醒後,月兒姑娘務必與她服下”
月兒還未從那一幕沖擊中回過神來,磕磕絆絆得說道:
“太……太傅……您……您,我……我”
只見青年太傅嘴角蕩開一抹溫和舒朗的笑意,如三月暖陽般和煦:
“爲人師者,關心則亂,人言可畏,望月兒姑娘莫要多想。”
這太傅大人可是公主殿下的師長,怎麼可能……對公主有非分之想,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月兒心下稍定,接過藥瓶,稽首行禮:
“多謝太傅大人贈藥,今日若非太傅大人,殿下怕是凶多吉少,奴婢代殿下謝過太傅大人。”
褚硯塵不動聲色地收回落在那床榻上酣眠的人兒身上的目光,淡淡道:
“爲臣者之本分罷了,月兒姑娘不必多禮,此方事了,在下先行告辭。”
送別太傅,月兒轉頭看着塌上面色如紙的殿下,眼中滿是心疼。
公主她明明那麼好,爲何偏偏受此情愛折磨,
目光落在手中藥瓶上,她不禁想着,
若是公主心悅之人是太傅就好了,那樣溫潤如玉,心思細膩的人,對公主定是極好的,才不會惹得她心傷至此……
她拍拍圓圓的臉蛋,又想到,
公主最是敬重太傅,儼然將他當做師長,況且還不知公主究竟能否放下那謝小世子,和太傅……簡直天方夜譚!
這般胡思亂想着,月兒又爲自家殿下掖了掖被角。
餘光瞥見公主那有些過於紅潤的唇。
她心中頗有幾分怪異。
公主這是被蚊蟲叮了不成,唇瓣竟如此紅腫!
雖覺怪異,她仍暗自打算着,
明日定要與太醫署要些艾草制香,驅一驅那煩人的蚊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