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一兩米飯，不要菜。”林晚禾端着那個洗得發白的淡藍色飯盒，聲音輕得幾乎被周圍的嘈雜吞沒。
窗口後面是一位面容和善的阿姨，她愣了一下，抬頭看了林晚禾一眼。
女孩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清亮，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
阿姨沒說什麼，利落地打了滿滿一兩大米飯，然後，手腕一偏，從旁邊的菜盆裏舀了半勺帶着油花的菜湯，均勻地澆在米飯上。
“好孩子，苦難終將會過去。”阿姨的聲音不高，卻帶着溫暖的嘆息。
這突如其來的關懷，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林晚禾努力維持的平靜。
她還沒來得及道謝，旁邊一個好奇的聲音插了進來。
“孩子，你怎麼不要菜？”
林晚禾抬起頭，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被幾個同樣排隊的高年級學生和一群看似領導的人圍住了。
一道道或好奇、或同情、或僅僅是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頓時有點不知所措，臉頰迅速紅了起來，手指緊緊摳着飯盒的邊緣，指節泛白。
“不……不可以不打菜，只要白米飯嗎？”她怯生生地反問，聲音帶着微顫。
她仔細閱讀過校規，校規裏並沒有這一條，她只是……只是想省下打菜的錢給姥姥買藥。
一位戴着眼鏡的女老師柔聲問：“這位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老師好，我叫林晚禾。”她低着頭，瘦削的身影幾乎要嵌進牆壁的陰影裏。
“那你家裏都有些什麼人？”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積壓了太久的委屈、悲傷和孤獨，在這一刻再也無法抑制。
林晚禾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視線迅速模糊，滾燙的淚珠毫無征兆地，大顆大顆地墜落，砸在淋了菜湯的米飯上，暈開一個小小的漣漪。
她還有什麼人呢？
那個曾經歡聲笑語的家，早已在一次次噩耗中分崩離析。
爺爺，在她還沒出生時，就犧牲在了西南邊陲。
父親，繼承爺爺的遺志，穿上了警服，可他在一次追捕持槍歹徒時，爲掩護戰友，身中數彈，壯烈犧牲。
母親，同樣是警察，在父親走後一年，因過度勞累引發心源性猝死，倒在了工作崗位上。
而那個總是笑着把她扛在肩頭的哥哥，重啓父親的警號，當了一名緝毒警察。
後來成功打入毒販內部，當了臥底，最後也犧牲在了毒販的手裏，連屍體都未能找回。
烈士陵園裏只是他的衣冠冢。
榮耀的牌匾掛滿了老屋斑駁的牆壁，卻換不回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如今，她只剩下一個病入膏肓的姥姥，她們相依爲命，靠着微薄的撫恤金和姥姥撿拾廢品的收入，在命運的夾縫中艱難求生。
“同學，如果有困難，你可以告訴我們。”那位老師看林晚禾大顆大顆掉落的眼淚，聲音更加柔和。
林晚禾不由得扯扯嘴角，想擠出一個微笑表示感謝，可她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以前，社區的領導、父親、母親、哥哥的戰友、學校的老師，很多人都說過類似的話。
他們是真的關心，她也真的感激他們。
可是，到頭來，送來的東西會吃完，申請的補助金有額度。
深夜被病痛折磨的姥姥需要她獨自照顧，失去至親的劇痛需要她在無數個深夜裏獨自咀嚼吞咽。
苦難，終究只能是她自己的。
旁人再多的同情，也無法真正分擔一絲一毫的重量。
“這裏有些錢你收着。”一位戴着眼鏡的伯伯從口袋裏掏出了他全部的紙幣，塞到她手裏。
林晚禾的手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紙幣飄落一地。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中，帶着一種近乎執拗的清澈和絕望。
“伯伯，我……我不要錢……你能讓我爸媽、還有哥哥，回來嗎？”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炸響在食堂的每一個小角落裏。
一瞬間，周圍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有人不解，有人動容，有人猜測。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硯禮沒想到，只是陪同領導來視察市一中開學第一課，竟然看到了這樣一幕。
那個女孩顫抖的肩膀，決堤的淚水，尤其是那句“能讓我爸媽還有哥哥回來嗎？”的詰問，像一顆精準的子彈，瞬間擊中了他的心髒。
她的一舉一動，他盡收眼底。
他看着那個女孩彎腰撿起地上的錢，鄭重地還給了孔書記。
鞠了一躬後，她緊緊抱着那個盛着米飯和菜湯的飯盒，像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低着頭，穿過人群，飛快地跑出了食堂，消失在雨幕中。
那瘦弱卻挺直的背影，那雙含淚卻清亮的眼睛，像最鋒利的刻刀，深深地鑿進了沈硯禮的心裏。
“硯禮，你去查一下這個孩子的具體情況。”孔建國若有所思的說着。
“好的孔書記。”
雨，還在下。
秋天的寒雨，像是永遠也下不完，纏纏綿綿地籠罩着這座小城。
沈硯禮的目光，穿透了雨幕，變得無比清晰和堅定。
回到單位，沈硯禮第一時間調取了林晚禾的資料。
林晚禾，13歲，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光明市第一中學。
目前和疾病纏身的姥姥相依爲命。
林晚禾爺爺，烈士。
林晚禾父親，烈士。
林晚禾母親，烈士。
林晚禾哥哥，烈士。
一行行，一列列，觸目驚心。
調查結果，震驚了沈硯禮。
一股肅穆而悲愴的氣氛，無聲地彌漫開來。
那個只要一兩米飯不要菜的女孩，她的肩上，竟承載着如此沉重的一座山。
從那天起，他記住了她的名字——林晚禾。
從那天起，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一個將會貫穿他們未來漫長歲月，改變彼此人生軌跡的決定。
他要幫她。
不是出於憐憫，而是出於一種難以言說的震撼，和一種想要守護那抹在風雨中飄搖，卻依舊努力向上生長的“禾苗”的本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