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那個只知道死讀聖賢書、不通世務的弟弟賈政,更不是他那表面精明、實則內裏糊塗,只知一味沉浸在昔日榮光裏的老母親。
他是先太子伴讀!他是賈代善精心培養的國公府嫡子。
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奪嫡之爭,先太子是如何被太上皇一步步逼至絕境,最終不得不“被造反”而身死名裂,他賈赦是親眼目睹、親身經歷過的!
那一場清洗,多少與太子相關的勳貴家族沉寂?
他能僥幸活下來,全靠當時的父親,讓其……及時“病”了一場,此後開始裝瘋賣傻,縱情酒色,把自己活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紈絝老廢物形象,才勉強讓龍椅上那位放鬆了警惕。
從小陪伴先太子的他比誰都了解天家的冷酷與帝王心術的狠辣。
現在的皇帝厭惡四王八公,尤其是他們這些只聽太上皇招呼的老牌勳貴,早已不是秘密。賈家如今什麼境況?
內囊盡空,子弟無能。
唯一的“祥瑞”還是個整天在內帷廝混、說什麼“女兒是水做的”荒唐寶貝疙瘩——賈寶玉!
就這,老太太和府裏上下居然還覺得他有什麼“大造化”,簡直是不知死活!
賈赦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巨大蛛網上的飛蟲,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家族,被那無形的、由皇家安插的無數眼線和自身的愚蠢編織成的羅網,一步步拖向深淵。
他不知道賈家兩府有多少太上皇與皇帝的“耳朵”和“眼睛”,他只知道自己哪怕流露出一點清醒和不滿,立刻就會招來滅頂之災。
他只能繼續演下去,演那個貪婪、好色、昏聵的大老爺。
他看着興奮得幾乎要昏過去的賈母,看着激動得手足無措的賈政,看着底下那些盲目歡喜的族人……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籠罩着他。
無力回天!
他縱有千般計策,萬般能耐,在這張彌天大網之下,又能如何?
提醒他們?
且不說有無人信,只怕話音未落,賈家“心懷怨望”、“誹謗天家”的罪名就坐實了。
賈赦端起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灼燒着他的喉嚨,卻壓不住心底那刺骨的寒意。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不遠處的未來。賈家借着這道“恩旨”最後的瘋狂,然後……在某個恰當的時候,被皇帝輕輕一推,便轟然倒塌,萬劫不復。
而他,這個榮國府名義上的襲爵人,只能陪着這艘破船,一起沉沒。
“哈哈。”
“好!好啊!”
“天大的喜事!來人,再上酒!”
“今日不醉不歸!”
賈赦大笑着,聲音洪亮,掩飾着內心無盡的悲涼與無力,繼續扮演着他荒唐的角色。
只是笑聲背後,藏着的是一雙看透結局、卻無能爲力的,痛苦的眼睛。
榮國府的末日狂歡,才剛剛開始。
而清醒的人,最爲痛苦。
夜深沉,榮國府內的喧囂喜慶漸漸沉寂下去,只餘下各處懸掛的紅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映照着雕梁畫棟,卻透出一股虛浮的熱鬧。
賈赦獨自一人坐在他那間堆滿古玩、卻更像倉庫的書房裏,窗外是黑黢黢的庭院,屋內只點了一盞昏黃的油燈。
他臉上白日那誇張的、近乎癲狂的喜色早已褪得幹幹淨淨,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與冰冷的算計。
他面前攤開着一本看似是賬冊,實則暗藏玄機的舊簿子。
這是他父親,老榮國公賈代善臨終前,避開所有人,秘密交給他的。
裏面記錄的,並非金銀田產,而是幾條早已隱瞞多年、是老國公認爲更深的人脈關系,以及……一處遠在平安州的隱秘基業。
太子自殺後,父親當年爲防不測,暗中布下的一條極其隱晦的退路,連賈母都一點不知道。
這本簿子,是他裝瘋賣傻這些年,唯一死死捂在手裏的底牌,從未敢輕易動用,生怕引來滅頂之災。
他原本以爲,這條退路或許永遠也用不上了,只能陪着賈家這艘破船一起沉沒。
但今日這道賜婚聖旨,這看似將賈家推入火坑的催命符,卻像一道刺目的閃電,劈開了他心中濃重的絕望,讓他看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鋌而走險的可能!
太子!那個無依無靠的太子夏武!
賈赦的手指重重地點在簿子上“平安州”三個字上,腦子裏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
是了,他怎麼早沒想到!
皇帝厭惡賈家,太上皇利用賈家,他們都把賈家當做棋子、當做犧牲品。
可太子呢?
那個少年,他同樣是棋子,是被太上皇強行推出來制衡皇帝的棋子!
他比自己,比賈家,好不到哪裏去!甚至更慘,他坐在那個火山口上,四周全是想把他拉下來的人。
“同是天涯淪落人……”賈赦低聲自語。
這幾個月,太子被封以來的所作所爲,他雖深居簡出,卻也通過自己的渠道暗中留意。
太子,絕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怯懦無能!
他那不是傻,那是“穩”!
穩是太子在絕境中唯一的保身之道!
一個能在那種情況下迅速找到最正確應對方式,並且沉得住氣一絲不苟執行的人,怎麼可能是笨蛋?
賈府如今是落魄,雖然危機四伏,但是爛船還有三斤釘呢!
他手裏有父親留下的這點底牌,有賈家這個看似空殼、但在某些特定層面(比如舊部、比如勳貴圈層殘餘的影響力)仍有些許餘溫的招牌。
而太子,他有名正言順的名分!
有那個雖然凶險、但畢竟是正統的儲君之位!
他缺的,正是實實在在的、能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的支持和退路。
如果……如果賈家不再被動地等待被宰割,而是主動將寶押在太子身上呢?
將我賈家殘存的力量,與自己手中父親留下來的這張底牌,與太子那看似虛無縹緲、卻又名正言順的地位結合起來!
自己這不是錦上添花,這是雪中送炭!
是在太子最孤立無援的時候,遞過去的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