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與裴照相伴十年,卻是他最厭惡的影子。
每年母親忌日,他都會發狂。
直到白月光歸來,香輕輕一燃,他便安下心來。
他爲換她自由,送我進宮頂替她爲妃。
可裴照不知道——
自己厭惡了十年的影子,才是唯一的解藥。
不久白月光患上花柳病名聲盡毀,
裴照得知真相跪在宮門前三天三夜求我原諒。
城牆上,皇帝親手遞來鳳印:“留下,它就是你的。”
裴照嘔血哀求時,我正與他擦肩。
再後來,上京多了位奇女子,素手點金,掌握漕運三分利。
1
裴府祠堂的青石板上,我跪得膝蓋已經失去知覺。全因爲蘇玉遙,
那個數十年從未露面卻無處不在的表小姐,裴照心尖上的人。
“晴蘭,你應當明白,這樁婚事本就是長輩們的意思。”
裴照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冷得像臘月的冰,“如今蘇家就要回京,玉瑤回來了,你我之間也該做個了斷。”
我抬頭看他,那張我癡戀了十年的俊臉上沒有一絲溫度。
他身後站着蘇玉瑤,那個他心心念念的表妹,正用絹帕掩着唇,眼中滿是得意。
我聲音顫抖,“我們十年的情分,就抵不過蘇小姐回來的這三個月嗎?”
裴照皺眉,眼中閃過一絲不耐:“晴蘭,不要讓我覺得你是個糾纏不清的人。”
我渾身發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我父親是裴家的軍師,爲救裴將軍而死。
母親傷心過度,不久也隨父親去了。
裴家收留了我,給我與裴照定了親。
我以爲,至少在他心中,我是特別的。
“下月的選秀,她必須參加。你替她去。”裴照走近一步,
“反正你姿色平平,原本是一輩子都沒機會進宮的。”
這句話像一記悶棍砸在我頭上。“什麼?”
“我已經打點好了。”裴照的語氣就像在吩咐一件尋常差事,
“我不去。”我咬牙道,“我寧可剪了頭發做姑子,也絕不進宮選秀女。”
“由不得你。”裴照冷笑一聲,
“你舅舅欠了賭債,若你不應,明日他的手指就會送到你面前。”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會如此狠心。
蘇玉瑤此時走上前來,輕輕拉住裴照的衣袖:“表哥,別嚇着沈姐姐了。
看着她那張楚楚可憐的臉,我突然明白了。
裴照從未將我放在心上,我只是他用來保護心愛之人的棋子。
“采選還有三日,你好好準備。”
2
我望着窗戶出神,
“小姐,該換藥了。”
侍女小聲提醒。
我輕輕搖頭,示意她將藥碗放在一旁。
指尖撫過腕間新結痂的傷口,那裏還殘留着他的牙印。
這是今年母親忌日,他第三次咬傷我了。
我跪坐在裴照的床榻邊,看着他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
燭火搖曳間,俊美的面容終於褪去了白日裏的凌厲,孩子般沉沉睡去。
裴照忽然在夢中囈語:“娘”
我的心猛地一顫。
十年前那個血色的夜晚,他親眼目睹叛軍將劍刺入裴夫人的胸口。
從那以後,每年的這幾日,他都會陷入夢魘。
我下意識去握他的手,卻被他突然抓住手腕。
他睜開的眼睛裏布滿血絲:“又是你。”不是疑問,而是厭棄。
我抿了抿唇,將準備好的安神香往前推了推:“該用藥了。”
他冷笑一聲,猛地將我拽到身前。
我咬住下唇,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
“你倒是執着。”他鬆開我,“年年都來。”
我沒有解釋,只是默默將混了血的安神香倒入香爐。
青煙嫋嫋升起時,他的眼神漸漸渙散。
裴照的目光穿過我,仿佛在看很遠的地方:“小時候母親抱着我,說能讓我安穩入睡的,就是。”
就是命中注定要喜歡的人。
這句話他沒說完,就倒在了枕上。
我輕輕爲他掖好被角,想起去年蘇玉瑤得意洋洋地對我說:“照哥哥說,我調的安神香最管用呢。”
只是他不知道,那香裏摻的是我的血。
3
他不知道,十年前那個地窖裏,是我偷偷給他送了三天的水和食物。
他也不知道,他每次出征前,我都在佛前跪一整夜。
窗外更鼓響起,我該走了。
臨走前,我忍不住回頭看他沉睡的側顏。
這樣安靜的時光,一年只有一次。
三日後,我穿着裴照拿來的粉藍衣裙站在宮門前。
沒有嫁妝,沒有陪嫁丫鬟,裴照甚至沒有來送我,只派了個小廝傳話,說若我在宮中安分守己,他會照應我舅舅。
本以爲裴照送我選秀只是爲了頂替蘇玉瑤走個過場,不曾想聖上偏愛粉藍。眼角的淚痣和先皇後很像
我踏入殿選,皇上目光倏然亮起。
金漆托盤上的綠頭牌,當即便翻了我的。
太監拿來香囊,“恭喜沈小姐!陛下特意吩咐,這身衣裳讓陛下感慨良久呢!”
轉身時,對上殿外裴照的眼睛。
他舉茶遙敬,唇畔笑意比毒鳩更豔,我臉色煞白。
胸口那處曾爲他瘋狂跳動的地方,如今再捂不出一絲熱氣。
朱筆批下的聖旨像一道枷鎖,沉甸甸壓在我腕間。
轎子剛停穩,府裏震耳的鞭炮就炸響了。
硝煙中玉瑤沖在最前頭,發間金步搖歡快地晃着:“恭喜姐姐!賀喜姐姐!”
正廳裏擺着滿滿十箱籠賞賜。
丫鬟們嘰喳着要討喜錢。沒人發現我袖口沾着的茶漬,方才在轎子裏吐過一場,連膽汁都嘔幹淨了。
“姑娘該笑一笑呀。”管家娘子往我手裏塞了盞蜜釀,“這樣天大的福氣。”
我低頭望着酒液,看清自己扭曲的倒影。
像只被釘在錦盒裏的蝴蝶,衆人還在贊嘆標本的華美,殊不知魂靈早被抽空了。
蘇玉瑤抱着那只鈞窯花瓶走進我的廂房時,我正對着窗外發呆。
看見她進來,我就知道今日注定不能安生了。
4
“沈姐姐,你看這花瓶多配我的新衣裳。”
她故意鬆手,清脆的碎裂聲驚動了整個裴府。
當裴老夫人顫巍巍地指着滿地瓷片時,蘇玉瑤已經捂着臉抽泣起來:“是沈姐姐非要搶去看。”
我張了張嘴,卻看見裴裴照的身影出現在廊下。
他玄色的衣袂掃過門檻,帶着初春的寒氣。
“裴照”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望向他,他分明看見是玉瑤抱着花瓶進來的。
“跪下。”他聲音不大,卻讓我渾身血液都結了冰。
老夫人心疼地拉着玉瑤走了,院子裏只剩下我和他。
雨點開始砸在青石板上,漸漸洇溼我的裙角。
“你明知是她。”
“我知道。”他打斷我,從懷中掏出蘇玉瑤落下的帕子細細折好,“但她心疾受不得驚,需要靜養。你馬上就會成爲尊貴的娘娘”
裴照捏緊拳頭,好像不知爲何,有了一絲傷心之感。
第一道閃電劈下來時,想起去年上元節。
他也是這樣解下大氅裹住突然頭暈的蘇玉瑤,任由只穿着單薄舞衣的我站在雪地裏發抖。
“跪滿六個時辰。”他轉身時,玉佩碰撞出聲響,那是我去年送他的生辰禮,他從未佩戴過,今日卻特地戴來讓我看清。
子時的更鼓響起時,我的膝蓋已經失去知覺。
有人執燈而來,燈影裏映出蘇玉瑤得意的笑臉:“表哥說這下我該消氣了,沈姐姐你呢?還氣不氣?”
我該生氣嗎?或許我早已習慣。
入宮的前一日,正是我十八歲生辰。
5
天還未亮,我便起身揉面,蒸了一籠荷花酥,那是裴照最愛吃的點心。
我將它們仔細擺進青瓷盤裏,又用紅綢墊着,擱在他書房最顯眼的地方。
我從清晨等到正午,又從正午等到日落。
府裏的小廝說,裴照一早就出門了,說是去珍寶閣取東西。
我坐在廊下,看着院裏的日影一點點西斜,指尖掐進掌心,卻仍固執地等着。
直到戌時,府門才傳來動靜。
我匆匆理了理鬢發,迎上去,卻在看到他的瞬間僵住了腳步。
裴照手裏拿着一只錦盒,盒中躺着一枚翡翠鐲子,碧綠通透,一看便知價值不菲。他低頭看着它,眉眼間竟有幾分罕見的柔和。
我喉嚨發緊,卻仍擠出一絲笑:“你回來了。”
他抬眸掃我一眼,神色冷淡:“有事?”
我攥緊衣袖,輕聲道:“今日......是我生辰。”
他皺了皺眉,似在思索,隨即淡淡道:“哦,是嗎?”
我胸口悶得發疼,卻仍不死心:“我做了荷花酥,放在你書房裏。”
他腳步未停,只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便徑直往內院走去。
我站在原地,聽見他對身旁的小廝吩咐:“去告訴玉瑤,鐲子取回來了,讓她試試合不合手。”
夜風刮過,我渾身發冷,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他根本不記得今日是什麼日子。
那盤荷花酥,直到涼透,他也沒碰過一口。
次日一早,宮裏的教養嬤嬤便差人來請。
裴照突然命人叫我過去。我走進他的院子,卻見廊下擺着一件大紅嫁衣,金線繡鳳,華貴非常。
“試試。”他頭也不抬,語氣不容置疑。
6
我怔住:“什麼?”
他這才抬眼看我,眼底一片冷然:“玉瑤身子弱,受不得折騰。你與她身形相似,先替她試嫁衣。”
我指尖發抖,卻僵硬地接過那件嫁衣。
侍女們替我換上,金線沉甸甸地壓在肩上,像是無形的枷鎖。
銅鏡裏,我一身紅衣,本該是喜慶的顏色,卻襯得我面色慘白。
裴裴照站在我身後,目光掃過鏡中的我,眉頭驟然擰緊。
“果然。”他冷笑一聲,“庸脂俗粉,穿不出玉瑤的氣質。”
我死死咬住唇,不敢讓自己哭出聲。
他伸手,粗暴地扯開嫁衣的系帶,仿佛多碰我一下都嫌髒。
衣襟散開時,我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他卻連扶都懶得扶,只冷冷道:“脫下來,別弄皺了。”
我僵硬地脫下嫁衣,指尖觸到那細膩的綢緞,這是我此生第一次穿嫁衣。
卻不是爲我自己的婚事。
我往回走,卻在花園裏遇到了玉瑤。
她倚在亭欄邊,笑吟吟地打量我:“沈姐姐,聽說你替我試了嫁衣?真是辛苦你了。”
我低頭不語,轉身欲走。
她卻突然道:“說起來,你娘當年死的時候,也是這樣冷的天呢。”
我猛地頓住腳步。
她慢悠悠地撫着腕上的翡翠鐲子——那枚裴裴照親自去珍寶閣爲她挑的鐲子。
“我聽說,她不是病死的。”
她壓低聲音,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是有人,不想讓她活。”
我渾身血液驟然凍結:“你什麼意思?”
她卻不答,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語氣親昵:“沈姐姐,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會沒命的。照哥哥的安神香,你記得多做一點。”
說完,她轉身離去,背影婀娜,卻讓我如墜冰窟。
我站在風裏,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死死攥着我的手,眼裏滿是恐懼與不甘。
她顫抖着唇,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沒能說出口。
而現在,蘇玉瑤的話像一把刀,狠狠剜開了我記憶裏最深的傷口——
我母親的死,或許根本不是意外。
回廊轉角,裴照正靜靜的注視着這一切。
我收拾好行囊,只等宮裏的轎攆來接。
回望卻始終不見裴照身影。大抵是真的該放下了。
此刻的裴照正闖進我的房間。
他瘋了一樣翻找,終於從床板下摸出個鐵盒。
裏面整齊碼着十二個小瓷瓶,每個貼着日期——全是他的生辰我特制的安神香。